龜奴猛地吞了兩口唾涎。
「夠夠夠,即使大爺多叫上兩個妞兒也夠了。」勢利的嘴臉立刻變成卑躬屈膝的小狗。「客倌,您請坐,請上坐,小的馬上替您張羅上好的酒食。您需要多少相好的美人兒談心,儘管開口吩咐。」
「叫裡頭的丫鬟即刻替我準備一間上房。」客人淡然的嗓音聽起來幾乎沒有溫度。
馬上準備房間?同樣身為男子漢大丈夫,龜奴完全能夠體恤他的「堅忍耐勞」。看樣子猴急相公已經憋忍了好長一段時間,連事前的吃喝一頓也等不及了。
「是,上房立刻替您準備好。」龜奴回頭大聲招呼:「老嬤嬤,貴客上門嘍!」
「拿去。」金元寶在空氣間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線條底端結束在龜奴的手掌心。「倘若待會兒有人問你是否看過一個高高瘦瘦的公子……」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龜奴忙不迭把「小費」揣進懷裡。「今晚鳴玉苑開張頭一天,小的起碼迎進上百個貴客佳賓,其中高高瘦瘦的客倌就佔了一大半,這會可認不出來誰是誰了。」
「嗯。」線條冷硬的唇形終於微揚起半絲情緒。「算你聰明。」
無獨有偶,陰陽怪氣的神秘客方才消失在內院,打老遠又飛過來一道人影。
龜奴忍不住暗罵幾句。他奶奶的!怎麼開張第一天盡吸引這些個「高來高去」的異人,兩隻腳硬是不能同時接觸地面,如此一來鳴玉苑的生意還能做嗎?
「客倌,上門找姑娘?」龜奴的笑容簡直謅媚得沁出甜油來。
幸好這位客倌比起剛進門的神秘客,長相稍微像點兒人樣,身形雖然只有五尺多高,體格也纖弱得像煞了姑娘家,但臉上蓄滿了毛茸茸的落腮大鬍子,乍看倒與威風震八方的鬼王鍾馗有幾分相仿。
「廢話,男人上窯子不找姑娘玩樂,難道還找你嗎?」矮漢子搶白的語音居然脆脆嫩嫩的,與他粗獷雄武的外貌截然成反比。
龜奴心中打了個突。怎麼今夜進門的客人一個比一個詭異?
不管了,做生意要緊。
「客倌,我馬上吩咐廚房替您料理上等的筵席——」
「不用了。」矮漢子揮手阻斷他的聒噪。「替我備妥一間上房即可,記住,越僻靜的房室我越喜歡。」
一片成色而精純的金葉子射進他的掌心。
發了,發了,要是鳴玉苑多攬來幾個凱子怪客,他們還怕沒錢賺嗎?
「是是是。」龜奴轉頭吼出第二聲:「老嬤嬤,貴客上門嘍!」
矮漢子正待走進妓院內,腳步驀地緩了一緩。
「且慢,我想向你打聽一個人。」刻意壓低的音調聽起來很遲疑。「今晚有沒有一位高高瘦瘦的公子進來過?」
「大爺,咱們鳴玉苑裡人來人往的,大部分都是生面孔,小的實在記不住客倌們的高矮胖瘦。」他陪笑著。
「噢。」矮漢子放棄了,低頭進門去。
這位奇人,自然是咱們易過容的柳大美人。
她就知道自封為正義俠士、國家棟樑的聞人獨傲,即使生命安全受到嚴重威脅,也不可能躲到妓院來。那種死硬腦袋,哼!
江湖中人人傳聞天下第一名捕的武功多麼厲害,內力多麼精純,這廂讓她親眼目睹聞人獨傲碰著小毛賊就落荒而逃的狼狽相,她終於發覺天底下的沽名釣譽之輩比世人想像中更加氾濫。
隨他去給強盜頭子方千鶴大卸八塊好了,她才不在乎。
唉,好癢!她忍不住偷偷搔抓覆蓋半張俏臉的假鬍子。被她借了幾戳毛的大黑狗可能長了虱蚤,臉容黏上犬毛的部位才會死命地發癢,再搔下去假鬍子就掉光光了,她得趕緊找間房把自己的易容術整頓得逼真一些。
「大爺,就是這一間。」徐娘半老的嬤嬤扭著腰停駐在一間房外頭。
朝雲打量四周環境。嬤嬤替她備下的上房位於鳴玉苑的第二進內院裡,果然與前廳絲竹悠揚的熱鬧人潮相隔了好一段距離,放眼所及,庭園裡只有飄出潺潺水聲的假山、假水,以及兩間上房。
「另一間現在有沒有住客?」她的焦點集中在對面合攏的門扉上。
「有,這一進的內院只住著您和另外一位客倌。」嬤嬤瞟過來風韻猶存的秋波。「大爺,我即刻去喚玉玲瓏過來服侍您,您說好不好?」
朝雲輕哼一聲。這婆娘向她拋媚眼呢?沒搞錯吧!姑娘她如果露出真面目,天姿絕色勝過這婆娘十倍。
「不好。」第二片金葉子扔向嬤嬤胸口。「我打算獨自睡上三個時辰,這段期間不准任何人進來打擾,明白嗎?」
「明白,明白。」嬤嬤幾乎被她的金葉子閃盲了眼睛。
「快滾。」她閃進房門裡,反手扣上木鎖。
好癢,癢死人了。水盆在哪裡?
通常客棧裡都會為住房的客人備好現成的洗面水,妓院應該也不例外。這是她生平頭一遭逛窯子,只好憑藉假設來推斷狀況。
房內的地板比庭園矮了兩級,她跨下木製的雕花台階,霎時被內部誇張的擺設迷亂了視線。四片牆懸掛著繽紛艷麗的紗帳,活像擔心客人認不出來自己正處於妓院中似的。
俗麗歸俗麗,眼前太過虛幻不實的陳設卻予人一股說不出的暖昧感,隱隱約約催化著觀者體內若有似無的情愫。
朝雲忽然覺得臉龐火辣辣的。幸好此時沒有任何人與她同在這間屋子裡……
鞋子!她怔了一怔。
床前居然放著一雙男鞋。床柱兩側的白紗垂掛下來,遮掩住其後的千秋。
床上有人!
天殺的。嬤嬤帶她進錯了房間,這塊地盤已經被其他客人先到些一「睡」。
「是誰?」她跳到床前大喝。無論床上的狗男人是何方人士,總之她見一個殺一個,見兩個宰一雙。
驚訝的人不只她一個。
聞人獨傲正打算運功逼出體內的寒毒,猛不猛然聽見一串耳熟到了極處的嬌膩叱喝。
柳朝雲!
不會吧?他們明明已經分道揚鑣,她一個女人家跑進妓院裡做什麼?
他伸手撩開床帳,迎上一張毛茸茸的熊臉。即使這張臉孔經過簡單的易容,他仍然一眼看出濃密鬍鬚之下的真面目。
「是你!」兩人這一驚非同不可。
「你來這裡做什麼?」仍然異口同聲。
「別盡學著我說話!」兩個人的語言字彙儼然出自同一位夫子。
他索性合上嘴巴,讓她先說。
「聞人獨傲,你好大的興致!自己的小命都保不住了,還有心思上溫柔鄉尋求美人兒的慰藉。」他上青樓狎妓的景象讓她的無名心火數逮著焚燒的機會。
他冷冷地反唇相稽。「並非每個勾欄耽裡的男客都為了上門嫖妓;正如同並非每個青樓裡的女人全是婊——」
最後一個字含在嘴裡,以免話太傷了。
這臭男人居然敢暗示她是……朝雲只差沒氣炸了整座莊院。
「下流!」一記玲瓏玉掌拍向他清俊的顏頰。
啪!輕脆俐落的鍋貼聲同時愣住兩個人。
她以為他應該避得過。
朝雲看著他逐漸浮出淺赤色指痕的臉頰,以及嘴角悄然沁出血絲的裂傷,罪惡感和莫名的歉疚突然在體內發作。
「你這個傻瓜,為什麼不躲開?」她飛撲到他身前,掏出錦帕試掉他唇側的血絲。
聞人獨傲弄不清楚是什麼讓自己更驚呆。是她的出手傷人,抑或是她急切中展現的溫柔?
飄涉卻真實的淡香揉入他的鼻端,獨特的馨香從她嬌軀源源幅散出來。兩人同時敏銳地查察到,他們藏躲在一間妓院裡,而且還同處一室,非但如此,他們的距離只有幾寸之隔,只要微微往前探身,就能接觸到對方的面容……
「手巾給你,自己擦乾淨吧。」她率先頷首,迴避他古怪但灼烈的視線,生平頭一遭在男子面前感覺不自在……
「你右半邊的鬍子長歪了。」他暫時將自己從騷動的情緒中抽離出來。
對了,她猛然醒悟。鬍子!差點忘記方才打算整頓的第一件事。
「好癢哦!害我連皮膚也搔紅了。」她款步移至洗臉架前,細心地清理掉剩餘的狗毛。黏假鬍子的膠水已經消耗殆盡,顯然等會兒必須另外尋找易容的方法。「你躲進鳴花苑多久了?」
「鳴玉苑。」聞人獨傲下意識地糾正她。
「人的記憶力挺管用的嘛!」她酸他一口。男人哪!天生那股子色心永遠改不掉。「既然已經進了門、也花了錢,幹嘛不找個貨真價實的美嬌娘來消磨消磨時間?」
「眼前已經有一個美嬌娘陪我消磨時間了。」他居然也懂得耍嘴皮子。
「下流。」同樣的字眼,這回卻多了幾許嬌嗔的意味。
「你有沒有被人跟蹤?」話鋒再次回到安全問題上。
「應該沒有,我一路上相當謹慎——」
轟隆一聲!大門被人用力踹開的巨響直直傳進內院。
「站住!大夥兒全給我乖乖地待在原位。」踢館的客人囂張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