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輩們聽說她畢了業不回國,要留在台灣工作,剛開始都非常反對。可是一聽說工作性質和藝術有關,又是一名老師,多少也算家學淵源,也就默許了。
伍長峰大步踏進來。「花瓶裡需不需要加點水?」
「好。」
他從一旁的洗手檯舀了幾杓清水,將大小兩束百合充分滋潤。
一切處理完畢,兩個人都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肩並著肩,望著那方小巧的墓碑。
他們兩個人居然真的變成朋友,這八成是過去三年裡最讓人意外的變化。想起結婚之初,兩人是打定主意將來要老死不相往來的……
一開始他擔心她一個人獨居,如果突然想不開會做出什麼傻事,便有事沒事開車到她公寓裡晃晃。晃久了之後,儼然變成一種習慣,每個禮拜都會到她家裡吃吃晚飯,聊聊天;如果那陣子他遇到什麼鳥事,往她家跑的舉動就會勤,嘰哩咕嚕同她倒心情垃圾。
滴鈴鈴——手機鈴聲打破沉默。
「失陪一下。」他掏出手機,走到墓區外側。「喂……嗯,我知道……現在?我在忙!我有事……沒錯,我趕不回去……有事就是有事,我騙你幹什麼?好了、好了,等我回去再說……你……奇怪……我……」
彼端的人似乎動了氣,頻頻打斷他的話。
「我說沒有就是沒有,你不要無理取鬧好不好?反正等我回去再說,就這樣了。」他的語氣超級不耐,用力按下切話鍵。
「你如果有事就先走吧!我可以自己走出去叫車,墓區管理中心就有叫車的服務了:」看他滿瞼陰晦的走過來,她主動說。
「不用了。」他一臉受不了地問她:「為何女人總是認為男人應該二十四小時有空,隨傳隨到?」
「那是因為她喜愛你,希望隨時可以看見你。」看這情勢,來電的八成是他歷時最長的現任女友,趙媺帷。
「如果我真的做個二十四小時隨傳隨到的男人,她很快就不會那麼愛我了。」
「你又想跟她分手了?這回是第幾次?第五,還是第六?」他和趙家小姐,過去三年來分分合合的次數已經數不清了。
「我考慮把這一次的決定落實。」他拿過牆角的竹枝掃把,掃掉地上的枝葉。
「真的?」她嚇了一跳,收拾環境的動作緩了下來。
「我累了。五年前我還有心思陪她玩,三年前還懂得花前月下找樂子,可是現在我已經二十八歲了,如果她期待我的生命以她為第一優先,我們永遠不會成功。」
「還說人家,你自己不也是如此?」她帶笑嘲弄他。「你們兩個,一個是天之驕子,一個是天之驕女,從小都被人寵慣了,只要兩個人都學不會遷就,就注定了要這樣吵吵鬧鬧過下去。」
「那我更應該叫停了。」他渾不當一回事。
「趙小姐會答應嗎?」
「感情是兩個人的事,少了一方的意願,她想繼續舞下去也沒有用。」他的態度強硬。
喔哦!會這麼說,可見積怨已深,趙家小姐可得小心了。這些年他的手腕雖然圓融不少,驕傲霸道的那一面倒沒怎麼收斂。
「那就祝你一切順利。」
「走,我載你回去,你還要進花藝班嗎?」
「我下午已經請好假了,你載我回市區就好。」收拾好環境,兩人一前一後走出墓園外。
「既然我們兩個都翹班了,乾脆一起去看電影吧。」他提議。
身後的人沒有回答。
「好不好?」他回頭再問一次。
這次,他清楚看見她頰畔浮上一縷暈紅。
「我另外跟人相約了,下一次吧。」
奇異的神情讓他腦中一動。「你和誰有約?」
「只是跟朋友吃個飯而已。」她含含糊糊地說,率先繞到車子的另一側,等他按開遙控鎖。
她以前不會這麼不乾脆的。心口怪異的感覺越來越明顯。
「我也認識的朋友嗎?陳美琪,汪冬青?」他隨口舉了兩個她大學時期的好友。
「不是,你不認識。」她迴避的態度實在太明顯了。
「那是誰?」
恕儀歎了口氣。看來不說明白,他的牛脾氣是不會放過她的。
「是一位和我們花藝班合作的花材商!」
伍長峰腦袋裡有個聲音「咚」地一響。
「他要追你?」
「現在說這些還太早了啦!八字都還沒一撇。」她臉紅紅地輕啐。「人家只是先約我吃飯而已。」
「哦。」他愣在原地半晌。
又頓了一頓,才上了車。
BMW再度蜿蜒而下山路。
來到半山腰間,他突然問:「那傢伙混哪裡的?」
「什麼混不混的?人家只是個單純的花材商,又不是道上的兄弟。」她白他一眼。
「你的個性單純,我擔心你被人騙了。」他咕噥。
「我已經二十四歲,不是小孩子了。」
伍長峰瞄一眼她曲線玲瓏、風姿端秀的模樣,就因為她已經不是小孩子,他才擔心啊!
外頭的餓狼何其多,她性情溫暖可親,長得又嬌柔秀麗,一副模範妻子的模樣,那些曠男不把她生吞活剝才怪。
說不出心頭是什麼滋味……他已經很習慣有她在身旁的感覺,難以想像必須與其他男人分享她。
算了,做人不能太自私,女孩兒家有人追是好事。他搖了搖頭,撇開心頭的怪味道,專心開車。
* * *
「……因為這些想法,我打算找新的合夥人人股。林老師是說,她的老公今年可能會調職到國外去,所以雖然她有意願入股,卻無法留在台灣經營,那你的想法呢?」
「我需要拿出多少現金呢?」
「大約是五十五萬,我可以把百分之三十的股份讓給你。」
「可是我手邊沒有這麼多現金。」
「我知道,我只是提出來給你參考,你量力而為即可,不需要有心理負擔。」花藝班的負責人兼插花班老師,陳姊拍拍她的肩頭微笑。「過幾天再告訴我你的答案吧!」
成為花藝教室的股東!恕儀當然有千百個意願。
即使經濟不景氣,秋聲園的學員數一直都很穩定,算是一個獲利中的補習班,值得投資。再者,一旦她變成股東,秋聲園就不再只是她的「職業」而已,它可以變成一份「事業」,讓她全心全意的經營。
可是,橫在眼的問題是,她沒有足夠的現金。馬來西亞的老家只是小康環境,又支助她念了這麼多年書,她不願意再回去向爺爺開口。
不知道銀行那裡有沒有門路?「余盛商業銀行」是秋聲園固定往來的銀行,或許它會願意給她優惠待遇。
她對於外國人在台灣申請貸款的資格並不瞭解,工作年資也才一年而已,又沒有什麼可以抵押的資產。
找了一天,她與貸款部專員約好了時間,準備談一談,希望好運會降臨在自己身上。
「抱歉,請問你是李小姐嗎?」一位五十來歲的中年男士停在她身前。
「我是。」她連忙站起身。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我是貸款部徐經理,請跟我來好嗎?」
「好的。」恕儀乖乖跟在掌她生殺大權的主管身後。
徐經理並未領她走回自己的辦公室,反而是來到銀行內側的電梯前。
「請。」兩人進入電梯後,他按下三樓的按鍵。
就她所知,余盛銀行租下這棟商業大樓的一到三層。一、二樓是各項業務區,三樓應該是他們自己的辦公區。不知道徐經理為何會帶她來此處?
他們穿過忙碌而安靜的大廳,進入一間私人辦公室裡。
大橡木桌後,略呈病容的爾雅男子,讓她微微一怔。
余克儉。
「李小姐,我方才在監視器裡看見一個很眼熟的人影,一時之間還無法確定,原來真的是你。」余克儉的語氣相當親善,一副與她很熟悉的樣子。
「您好。」恕儀受寵若驚。
嚴格來說,她和余克儉並不直接認識,只從伍長峰口中聽聞一些他的事情,聽久了,對他的感覺並不陌生——當然,這是她單方面的想法,她不認為伍長峰會在朋友面前提起她。
畢竟她的身份曾經非常敏感過,對伍大少而言,他們的友誼應該是越低調越好。
余克儉拿起桌上的一份卷宗,示意她來到接待區的沙發椅前,徐經理必恭必敬地跟在身後。
「請坐。」
「余先生,您怎麼會在這裡?」她小聲地問。
「『余盛商業銀行』是余氏的關係機構。」余克儉淺笑著解釋。
「原來如此。」
聽說余克儉的身體非常不健康,每週只上兩、三天班,難得今日正好來「余盛」視察,讓她碰個正著。
「我請徐經理把你的個人資料調出來,沒有經過你的同意,請勿見怪。」
「哪裡,您客氣了。」
他既然是這間銀行的頭頭,就有百分之百的權利調閱相關資料。可是,人家就是能把話講得如此漂亮,既彬彬有禮又風度翩翩,那位惡霸成性的伍大少真該好好學一學。恕儀在心裡咕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