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時光應該屬於伍家人,而她,並不是。
在不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她悄無聲息地離開房間。
庭園雖然濕冷,卻少了內室那種令人喘不過氣來的氛圍。
她不知在小園香徑徘徊多久,屋裡突然響起陣陣號泣。
天上冷月,仍然無聲,一任冬風吹來沙塵,預言人世間的悲歡離合……
* * *
由於身份敏感,她匆匆參加了老爺子的家祭。
即使一些遠親對這位身懷六甲的不明女子感到好奇,她也未曾停下來招呼。上完香,紅著眼,反身離去。
至於隆重肅穆的公祭,她是由電視新聞上觀知,一些高官將相、富商巨賈全部出席了,場面備極哀榮。
出殯那天,鼓樂聲伴著長串的車隊,一路駛向位於山區的家族墓園。
有幾度,伍長峰的臉從鏡頭前晃過。
他嘴角的線條更深刻了,眼下有一片抹不去的暗影,表情顯得冷厲嚴苛。這一刻,他彷彿變成一個陌生人,再也看不到那豪爽霸道的陽光笑容。
從老先生過世之後,他便在伍家主宅住下,一手包辦所有喪葬事宜,因此她一直沒有再見過他。
看完最後一則出殯的新聞,已經晚上十一點。
她返回臥室裡,試著入睡。
說不出來有沒有睡著,總之神智模糊了一陣子,突然聽見客廳裡有聲響。
她忐忑不安地下了床,拉開一道縫隙。
客廳裡仍然沉寂無聲,連一絲光線也沒有。
「我聽錯了嗎?」
她最近常常會這樣,腦子裡胡思亂想的,老覺得他仍然睡在這間公寓裡。或許是因為懷了身孕,睡不安穩的緣故。
轉身正要回床上,客廳又響起一陣低抑的、隱忍的怪聲。
沒錯,真的有人!他回來了?
恕儀遲疑了一下,開門走出去。
正值輕寒輕暖的漏永時分,濃雲掩蓋了月色,只有玄關半昏的燈光散灑。柔光侵入了夜的地盤,照出沙發上低頹的剪影。伍長峰身形前傾,臉埋進大掌中。
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打擾他,或許他寧願獨處……
一聲壓抑的鼻音傳入耳裡,突地,她再也顧不了許多。
現在沒有任何恩恩怨怨、愛恨情仇,只有一個悲傷的男人,和一個心痛的女人。
她走到低泣的男人身前,將他的腦袋擁進懷中。
他的肩臂先是一僵,整個人立刻放鬆下來。
大掌環抱住她的腰,隱忍的聲音終於失去自制,沙啞的奔洩出來。
她並未試圖說空泛的安慰,只是靜靜地,一下一下摸著他的黑髮,如同一位慈母,撫慰受了傷的孩子。
這陣子他必須故作堅強,對內要負責安慰險些病發的父親、惶惶不安的母親、害怕的弟弟,以及許多親戚朋友,對外則要力保公司平定,一切都在軌道上運行。
忽然間,他成了人人仰賴的家族之首,卻沒有人注意到,他其實也只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也有想放聲大哭的權利。
此刻,他痛快地哭著,近乎聲嘶力竭,全身激烈發抖。
他的痛傳進了她的心裡,她想起那位面惡心善的老人家,臨終前猶對她的殷殷關注。
珠淚再也無法留住,她埋進他的發間,陪他一起哭了出來。
月娘從濃雲中找到出路,俯望著兩人。銀色的光臂探進窗格,撫上相擁而泣的形影,無聲勸著:莫再悲傷,莫再悲傷……
一陣手機鈴聲穿透黑夜。
他仍然埋在她懷裡,從外套口袋摸出機子。
「峰,是我。我……」
他停都不停,直接關機,反手扔到房間的另一頭。
她順著那個拋物線望過去,無語。
兩人不知相擁多久,他的下巴突然被人重重一踢。
他愕然地退後,踢打來自於她圓脹的小腹。
「寶寶也在安慰你呢!」她輕柔微笑。
他怔怔地盯住這顆大圓球。
從來沒有任何一刻,如現在這樣清楚地讓他知覺到——這裡面,有一個生命。
他遲疑了一下,舉手輕貼上她的肚腹。寶寶隔著肚皮踢了踢他的大掌。
一端是生,一端是死。就在一天之內,他同時體會到了生與死的滋味。
心中的感覺複雜萬分。
曾經,他是如此的怨恨她和手下的小生命,認定是他們打壞了他的人生計畫,剝奪了他婚姻的自主權。
有多少個夜晚,他向上天祈禱,那一夜如果沒有遇上她該有多好。
然而,當他站在生命中最痛苦艱難的關卡時,陪伴在他身旁的人,竟然是她……
第四章
三載悠悠過
六朝舊事如流水,水色的光陰在宛轉低回中流去。
早上那場大雨已經停了,一月末的寒風盤桓在每個街角,將整個台北城飆捲在冬日的濕冷中。騎樓下,一隻貓兒瞧了瞧成排機車,輕悄躍上其中一輛,蜷縮成一團,夢周公去了。
清脆的風鈴聲響,「秋聲園花藝班」的玻璃門被拉開,一名正要進門的學員,與正要出來的老師正好迎面相望。
「李小姐,你要走了?」
「對,我今天有點事,提早下班。」門內的年輕女子倩笑。
「我帶了上一堂課做的拼畫要給你看呢!」學員有些失望。
「對不起,我現在趕時間,明天再看好不好?」女子歉然道。
「好,明天見。」學員進了教室。
蕭瑟的冬風甚是折磨人,女子捧著一束百合,巡視有沒有鮮黃色的計程車經過。眼光一回,對街有個男人朝她揮揮手,她唇角的笑加深了。
「嗨!我是來接你的,準備走了嗎?」伍長峰大步跨過馬路而來。
經過三年的洗禮,他眉眼間的跳脫已經淡去,神態依然豪爽健朗,卻多了幾分沉篤的氣質。
「你也要跟我一起去嗎?你不是還要上班?」
「我請個半天假,公司又不會倒。走吧!」他把她懷中的花束接過來。
她輕輕一笑,素顏與淡雅的服色,猶如一幅柔美的畫。
BMW駛出灰沉沉的市區,轉上郊區山路。兩旁的建築物漸漸稀少,陰間人棲身的方城漸漸多了起來,再兩三轉,伍家墓園已然在望。
她先抱著花束下來,讓他去停車。
園區裡有幾座大型石碑,刻上伍家先人的名字和簡略事跡。
她把帶來的百合花分成大小兩束,較大那一束插放在伍老爺子的墓碑前,較小的那一束……
她輕步纖移,來到一方小小的石碑前。
伍蓮燈。
三年前的今天,是墓中人的生日,而她的祭辰又比生日早了些時候。
是的,她逝於尚未來得及出世的時候。
事情發生得那樣突然,李恕儀只知道自己在懷孕第八個月時,小孩忽然失去了心跳。
「胎死腹中的原因很多,母體和胚胎方面的因素都有,但是更多的情況是同你這樣——原因不明。」她猶記當時醫生略帶同情的解說。
「原因不明」,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卻催毀了一切。她已經做好心理建議,期待當一名二十一歲的小媽媽了呀。
有一段時間,她陷入極度的狂亂和痛楚,無法相信仍在腹內朝夕共處的那個小胚胎,已經失去了生命。
然後,他強悍地介入,不許她沉淪入悲傷裡。
在他強烈要求下,醫生提早做了剖腹產,取出她腹中那個僵硬的小身體。
那是一個好小、好瘦弱的女孩兒,還來不及進入人間,看她的父母一眼……
女孩被母親取名為「蓮燈」,祈願她小小的靈魂隨著一盞蓮燈,往生極樂。父親則將她葬入伍家祠堂,睡在曾爺爺旁邊。有老人家的照護,這小小芳魂,想來不至於迷失……
幾乎經過永恆的時間,她的胸口才回復暖意,眼中看出去的世界漸漸退去冰封。
短短十個月內,她伴他走過祖父之喪,他伴她走過失女之痛。兩個人相互扶持,行出死亡的幽谷。
「你不用急著搬出去。」三年前,當他發現她開始整理行囊時,急促地說。
「我已經找好房子了,就在我們學校附近。既然這個學期要復學了,住在那裡比較方便。」她的聲音仍然輕虛,意志卻極為堅定。
沒說出口的話是——他們的離婚協議已經生效,於情於理,她都沒有住下來的藉口。
他煩躁地爬梳了下頭髮。「學校的事情不急,你先把身體養好了再說。」
「我的畢業時間如果延太久,家裡那邊不好交代。」她淡淡地說。
一句話便堵住了他。
她的家人從來不知道她在台灣發生了什麼事,一直以為她仍順遂地念著書。將來她頂多只能以學分被當為由,多拖個一年,所以盡早復學盡早好。
再者,她的生命,需要一個新的目標。
兩年的學業很快就過去了。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當初為了打發時間而學的壓花,竟然改變了她的人生計畫。
她對這門技術,是真的學出興趣來了,除了大學時期繼續參加相關的社團,私下也拜了名師繼續學。大四那年,她的技藝已足以與名家合辦壓花展,大學一畢業就被「秋聲園」聘請為花藝班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