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昏倒了?」
「嗯。」他停在床腳,眼神有些猶豫。
「發生了什麼事?我病了嗎?」她沙啞地問。
「你懷孕了。」他的心緊緊揪著,等待她的反應。
她茫然片刻。「懷孕?」
「對。」他走到床畔,執起她冰涼的手。「大約六個星期。」
「六個星期……」她的木然讓伍長峰開始感到恐懼。
他啄吻她的手,柔聲說:「醫生說,你和寶寶都非常健康,只是有點疲勞過度,這幾天一定要好好休息。」
「懷孕?」她的眼中終於開始湧入情緒。「我懷孕了?」
胸口好緊,彷彿被隱形的手揪住,讓她喘不過氣來。
她努力坐起身,吸氣、吐氣,吸氣、吐氣,渴求空氣充進她游塞的肺葉裡。
「恕儀,慢慢來,不要急。」他緩緩揉撫她的背心。
「可是,怎麼會……」淚水開始在她眼內彙集。「我想回家。」
「好,我們滴完這瓶點滴就回家。」
「不要!我現在就要回家!」她掩住臉孔,突然哭了起來。
「恕儀,別這樣。」他不知道該怎麼辦。
「求求你……我們現在就走……」她無助的哀泣。
「好好好,我立刻帶你回去。」他安撫她。
醫護人員被迅速叫來,拆除她的點滴。然後,兩人不顧院方的反對,執意出院。
沿途中兩人一語不發,他只能不斷透過後照鏡觀察她的神情。
蒼白,抑忍,與止不住的淚。
回到她的住所已經清晨八點多。
「我弄點早餐給你吃。」
她直接進入臥室,輕輕把門掩上。
伍長峰愣站在客廳中央。呆子都看得出來,她的反應絕對不是興奮和期待。
她,這麼不願意再懷他的孩子嗎?
早餐在半個小時之後送進她房裡,簡單的一顆煎蛋,兩片吐司麵包和一杯奶粉沖泡的牛奶。
她坐在床畔,呆視著前方的牆壁,若不是淚水偶爾會滑落下來,真像一尊木人兒。
「吃點東西好嗎?」他把餐盤放在床頭櫃。
他的聲音彷彿觸動了某個機關,漸歇的淚勢又奔然灑落,每一顆都勢如熔岩,烙在他的心房。
「別哭了,求求你別哭。」他把她緊緊擁在懷裡,啞聲低語。
「我不要再待在台灣了,我想回馬來西亞。」她全身浮過細細的顫抖。
「別這樣。一切都會沒事的,相信我。」他吻著她的頰,她的眼,她的淚。
「我想念爸爸媽媽,想念爺爺,想念我哥哥和所有朋友。」她掩著瞼,放聲大哭。「我討厭台灣!這裡又濕又冷……我總是一個人,好寂寞……我要回家,和我的家人在一起!」
「台灣也可以變成你的家。」他低低懇求著。「你、我和寶寶,我們三個人就是一個完整的家。我發誓我會讓你過得很幸福很幸福,永遠不會再覺得濕冷和寂寞。」
「我不要,我不要……」她拚命搖頭,喘不過氣來地抽泣著,心中只有一個執著的願望:回馬來西亞。
「你永遠不必再孤軍奮戰了,我愛你,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相信我。」他急切地向她保證。
「我不相信你,你也根本就不愛我。」她突然發動攻擊。「對你而言,我只是一個異國孤女,需要一位白馬王子來拯救;與其說你愛我,不如說你在享受那種當英雄的快感。」
他不急著反駁,任她發洩積壓了許久的心情。
「不只你,你們伍家人全都莫名其妙,老是以為自己是皇親貴族,高高在上,全世界的人都活該被你們踩在腳底下,祈求你們施捨。」恨意一旦找到出口,就無法挽住流勢。「還有你的父母,他們以為自己算老幾?不過是另一對勢利的有錢人罷了!我活得堂堂正正、頂天立地,幹嘛要被他們瞧不起?」
「你以為你們很了不起嗎?告訴你,你們瞧不起我的程度,和我瞧不起你們一樣。」
「我最討厭那種以自己有條件輕視別人為榮的傢伙,偏偏你們整家子人都是!」
「儀……」
她憤怒地拍開他的手,自己拭去淚水。
「你以為受害的人只有你嗎?我也一樣!我只是一個二十歲的大學生,年紀甚至比你小,為什麼我就要一個人承擔所有責任?為什麼我就要犧牲自己的家庭,放棄自己的學業,被困在一個沒有人期待的婚姻裡?我活得堂堂正正的,為什麼要挨你們的白眼?」
他不斷想擁抱她,也不斷被她哭著推開。
「我討厭你,從頭到尾就沒喜歡過你!離婚就離婚了,誰要你假惺惺的來探視我?你以為我很感激嗎?你不來,我一樣活得好好的!每次好不容易找理由把你氣走了,你總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跑回來!你不是最愛面子嗎?不是最討厭低頭認輸嗎?又跑回來做什麼?」
「你要怪我的腳,它有自己的意識,我也沒辦法控制它。」他露出小狗即將被丟棄的可憐表情。
「你……可惡……你們都可惡!我恨你……你離我越遠越好!」她埋進膝上,放聲痛哭。
她再也不要甜美溫柔了,她就是要任性,就是要蠻橫,就是要把他弄得和自己一樣悲慘。
「我知道我是個大爛人,老是把感情處理得一團糟,那是因為我只是……」
「如果你敢說,你只是犯了一個全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我就掐死你。」她撂下狠話。
「好,我再想一句新的。」頓了一頓。「我只是愛情智障。」
她吸吸鼻子,不搭腔。
「你自己也說過,我從小就被寵壞了。」伍長峰捧起她的臉,誠心誠意地傾訴:「你說得沒錯,我到了二十四那年才發現,原來地球是繞著『太陽』轉,不是繞著『伍長峰』,銀河系的中心點也不在我家。你得瞭解,這個發現對自大慣了的我可是一大打擊。」
她倔強地栘開視線。
「從此之後,我一直在拚命追趕,追工作的進度,追愛情的進度。我很努力在學,可是,其中一方表現得好,另一方的表現就會變差,你不能期望我每件事都是第一名啊。」
「也不能永遠不及格吧!」她氣悶地回嘴。
天,她一定不知道,她賭氣的樣子好可愛。
「我都已經承認自己是愛情智障了,你如何要求一個智能不足的人,下一秒鐘變成天才?」
她接過他遞來的面紙,抹抹臉,還是不肯看他。
他把她的臉再轉回來。「你看,我現在才五十九分,離滿分還有四十一分。你只要一年替我加一分就好,我還有四十一年的時間可以慢慢修。這四十一年之內,我保證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我才不會打人。」
「那更好了,我到哪裡去找一個不會打人的老師?當然非賴著你不可。」
「我不要你,你懂嗎?」她怒視他。
「可是我需要你。」那個小狗眼神又出來了。
「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他捧著心口,深深承諾。「我們一起來組一個家,生一卡車寶寶,繼續污染這個地球。」
她的眼眶驀然又泛紅了。
「寶寶……不見得生得出來……如果又發生上次的變故怎麼辦?」
蓮燈莫名其妙就走了……
「我已經問過醫生,未來的事會如何發展,我們都不知道,起碼你和寶寶現在都很健康。我們只能在自己能控制的範圍內,把事情做到最好。」頓了頓,他自我解嘲。「如果命中真的注定我們不會有孩子,那也無所謂。反正我是愛情智障,搞不好也會是親情智障,或許老天爺覺得,讓我教出另外一個『伍長峰』實在太危險了,乾脆乖乖守著老婆就好。」
她破涕為笑,然後又很不甘心自己被他逗笑了,忍不住推他一把。
他厚著臉皮爬回她身前。
「好不好?給我一次機會嘛!我皮厚骨粗,很經用的。」
她不吭聲,一逕盯著地毯的紋路。
耳畔突然響起一個老人滄涼的聲音:不要太倔強,不要把自己的幸福都堅持不見了。彷彿在久遠以前,老人便已預知了,孫兒將會遇上今日的挫折。臨走前,猶然想助他一把。
心醫的僵冷開始在融化。
伍長峰再次試著將她擁進懷裡。
這一次,她沒有拒絕。
* * *
「你再說一次!」伍父目瞪口呆。
「恕儀又懷孕了。」伍長峰愉快地重複。
「誰?」輪到母親確認。
「李恕儀。」
「就是之前那個女孩子?」伍父顫著手指點向他。
「是。」他毫不猶豫。
事隔四年,第二顆嬰兒炸彈轟得夫妻倆眼冒金星,東倒西歪。
「彩霞、彩霞,你去端兩碗冰茶來!」伍夫人撫著胸口,連聲狂呼女傭。
雖然十一月天還喝涼飲,對他們這把年紀的人而言是太刺激了些。然而,他們就是需要一點刺激,才能勉強維持即將昏厥的神智。
「這一回她想要什麼?」伍父用力呼了好幾口氣。
「她什麼都不要。」
這個答案反而讓夫妻倆的心揪得更緊。想當初,一切也是從「她什麼都不要」掀起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