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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凌淑芬

  他想起她氣紅的俏顏,含淚的委屈相,以及他死皮賴臉爬回來的時候,她心軟的表情。

  唉,恕儀,他的恕儀,難怪他是如此的愛她……

  咦?伍長峰一愕。

  真的是這檔子事嗎?他愛她?

  你自己去好好想想,你應該承認什麼吧!突然之間,余克儉的話產生了意義。

  他愛上她了?從何時開始?連他自己都搞不清楚,可很明顯的,那位自認清明的旁觀者倒是看得明明白白。

  他愛她。

  伍長峰慢慢咀嚼這個想法。

  嗯,沒有想像中的天崩地裂,山河為之變色;沒有心跳猛然一震,大腦陷入空白;沒有血流加速,整個人昏眩無力。

  他的每一塊肌肉,每一個呼吸,都很平靜地接納這個事實。

  彷彿內在有個「伍長峰」早已知道了這件事,只等著外頭的那個笨傢伙趕快發現。

  他只是,在不知不覺之間,愛上她了。

  他愛上了她……

  趙媺帷直到終於能掌握自己的情緒之後,才回過身來。他臉上那個溫柔的笑容卻讓她心冷。

  因為她非常清楚,引出他柔情的女人,絕對不是自己。

  一切都結束了。再也沒有任何話語,比他臉上的那個笑容,更明確地讓她體認到這個事實。

  他們完了。

  「如果我們兩個人真的如此相像,你應該知道我以後的反應。」她冷冷低訴。「我會恨你。恨你很久很久。即使有一天我不再恨你了,我也永遠不會原諒你!」

  她決絕而去。

  「我知道。」伍長峰對著摔上的門苦笑。

  因為,換成了他,他也會如此。

  他們兩個,只是太相像了。

  第八章

  夜深沉,人悄悄。

  十一點過幾分,街聲漸漸平息。一輛BMW無聲滑進花巷草弄裡,停在一處小庭院外。

  圍籬旁有一株刺桐採出頭來,在十月的夜風中招展,彷彿向車中人揮晃著說:女主人還沒回來,還沒回來。

  伍長峰望著那扇一直末再亮起的窗戶,突然覺得全身乏力。

  從「抓奸」鬧劇的那一日起,恕儀便宣告人間蒸發。

  他火速追到她家,敲了半天的門,只得到樓上住戶丟下一句話來,「你別再擂門了!李小姐一大早就送家人去機場,你把門槌破了也沒用。」

  去送機總會回家吧?好,於是他耐心地回公司上班,一整天心神不寧,打了三十七通電話仍然沒人接,下了班親自殺過來,一樣沒逮著人。

  敢情她根本就沒有回家。

  他乾脆跑到花藝班,詢問跟她交好的負責人陳老師。

  「人事小姐說,恕儀傍晚打了通電話進來,只說要請一陣子假。」陳老師很善良地告知。

  「一陣子」是指多久?

  「她有沒有說她人在哪裡?什麼時候回來?」

  「沒有呢!」陳老師歉然回答。「人事小姐還來不及問詳細,她就掛斷了。」

  天,她會不會被綁架了?

  不過綁匪應該不會好心到讓她打電話回來請假,所以應該是她自主性的離去。

  這是第一天發生的事。

  接下來又是七、八天的乾等。

  就在他即將失去耐性的時候,陳老師那裡總算又有了消息。

  「她今天三點多打了電話回來,說要再請一個月的假。」

  「一個月?」他一口氣梗在胸坎裡。「她有沒有說此刻人在哪裡?」

  「她臨時決定跟家人回馬來西亞散散心,所以現在人在老家。」

  「你有沒有她家的地址?」他已經準備親自飛過去逮人。

  「對不起,秋聲園只有她在台灣的聯絡資料。」陳老師愛莫能助。

  「天啊!我不敢相信!她為什麼不打電話告訴我?」他暴躁地在辦公室裡走來走去,表情想殺人。

  「唔……」你們小兩口自個兒鬧彆扭,你來找我討答案,我怎麼會知道?陳老師心中嘀咕。

  如此又過了四個多星期。

  從趙媺帷和他正式決裂的那一日起,他便開始腹背受敵。

  捅他背後的,自然是趙大千金。她的回馬槍就是跑去向他父母哭訴他的變心,順便把「李恕儀」這個名字報出去,果然夠狠!

  事隔四年,「李恕儀」這名字再度把伍氏夫婦搞得人仰馬翻。不同的是,四年前是人家來纏住他們兒子要求負責;四年後卻是他們兒子去纏上人家,還堅持對她「移情別戀」到底。

  這一切都無所謂,真正給他迎頭痛擊的,是恕儀的不知所蹤。

  看不見就是對他最大的懲罰,尤其在發現了自己對她的心意之後。

  每天下班回家時,他會慣性地開車到她家門外,盯著那扇長簾垂洩的窗。

  恕儀為什麼要跑走呢?為什麼蓄意不和他聯絡?莫非她在為那天早晨的事而怨怪他?

  她睜著一雙空洞大眼、滿臉驚嚇的神情,一直在他腦中盤桓不去。

  老實說,他也想下到平時高傲的趙媺帷,發起火來會如此「原始」。若非當時他也睡得太沉,被攻個出其不意,他一定會保護她到底。

  恕儀,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要回來?他趴在方向盤上,無聲歎息。

  咿呀輕響,左近彷彿有門扉打開的聲音。

  一開始,他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直到確確實實看到方纔的窗已亮起一抹昏黃,閉鎖的門也變成微掩著,他才全身一震。

  屋裡有人!

  她回來了!

  他火速下車,連門都不敲了,直接闖進屋裡。

  「恕儀!」

  亭亭一抹纖影停在客廳中央,微訝地睜著清眸,水滑的長髮綰成馬尾,清麗的身形裹在鵝黃棉衫裡,可不正是他日夜焦念的人兒?

  胸口那頂沉重的石臼飄到九霄雲外,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全身突然輕快起來。

  「阿峰,這麼晚了,你怎麼還跑來?」突然圍攏的擁抱擠出她胸腔內的氣息。

  恕儀,真的是她……他埋進她發間,吸嗅著她獨有的香氣,那是一種混和著洗髮精和乾燥花的馨芳。

  她真的在他懷裡了。

  「你跑到哪裡去了?」他抬頭質問。

  度假不是應該讓一個人氣色更好嗎?她的臉容卻比以前更蒼白,纖腰幾乎和牆上的松枝一樣枯細了。

  「回家。你先放開我,我快喘不過氣了。」她虛弱地要求。

  他終於鬆開她。

  「我沒有腳踏兩條船,你若敢相信趙媺帷的說法,我絕對和你沒完沒了。」其實他本來就有所覺悟,這一生注定和她沒完沒了。

  她只是睜著水波流轉的眸看他,不答話。

  「我以前就和她說得很清楚,沒料到她會如此執著,還跑上門來傷了你。」伍長峰煩躁地撥了撥頭髮。「反正你和老余都愛罵我在感情方面是『大老粗』,這個罪名我就認了,可是我絕對沒有做於心有愧的事。」

  她終於歎了口氣,顯得有些乏力。

  「感情是兩個人的事,要分要合也得互相有共識,你怎麼可以一個人擅自決定?」

  「你的意思是,一男一女開始交往之後,如果女孩子拖個二十年都不肯鬆口答應分手,那個男的就得乖乖跟著奉陪?」

  她被問住了。「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為什麼突然跑掉,連打個電話給我都不肯?你分明在氣我。」

  「我沒氣你,我只是……」她緩緩走回沙發前坐下,想著該如何開口。「阿峰,我真的好累了。」

  他想坐到她身畔,卻不小心踢到一個空紙箱。

  客廳裡多了好幾個紙箱子,看起來像新的,不是她拆卸後的行囊。有一股不安在他的心中蠢蠢欲動。

  「你買這些箱子做什麼?」

  她飄起一個氣虛的笑,臉色蒼白得非常不健康。

  「我打算……」頭有點昏,她扶著額休息片刻。「我本來打算……阿峰,我們以後再談好不好?我覺得不太舒服……」

  他連忙坐到她身畔,把她扶進臂彎裡。

  「你感冒了?還是暈機?」

  「我不知道……可能是太累了。」她連一句話都講得斷斷續續的,「我下午回到家……又出門辦點雜務,剛才勉強睡了幾個小時……」

  「那就回房去好好的睡,不必拿自己的身體逞強。」他打橫抱起她。

  「等一下……」恕儀想阻止他,卻渾身乏力。

  她都已經難受得想吐,他還急匆匆抱著她闖來闖去,分明想害她的反胃更嚴重。

  「你說什麼?」他連忙停下來。

  「我說……」你這個粗魯人!

  最後六個字沒來得及說完,她已芳容慘白地昏過去。

  *  *  *

  「所以……要好好照顧身體……以後……」

  「之一剛她曾經……我很擔心……日後會不會……」

  「她的身體大致狀況不錯……疲勞……好好調養……」

  斷斷續續的交談聲透入她的思維,恕儀緩緩張開眼。

  觸目是一片淡米色的天花板,她的手臂上插著一管點滴,已經用去三分之二瓶。空氣中的消毒水味告訴她,她八成躺在醫院裡。

  腦中的昏沉未去,她疲憊地合上限。

  「我會的,謝謝你。」最後這低沉的嗓音源自於伍長峰。

  聲音甫落,他已推門而入。

  她睜開眼,給他一個虛浮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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