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克儉隨手往桌上的電話一指,一副「請便」的模樣。打電話回家報平安,還需要向他請示嗎?
呃,他……他要坐在這裡聽她講電話嗎?那會不會很奇怪?她本來是想請他把外撥國際電話的密碼交給她就好。
大宅子向來都是這麼辦事的。每位外籍幫手都發給一組國際電話的密碼,每人每個月可以打二十分鐘的基本時數,超過的部分就從她們的薪水扣除。
這裡的電話八成不像大宅子,配有自動管理的系統,所以他才要她在自己跟前講完吧?
余克儉不理她,逕自低下頭翻閱公司文件。她躊躇半晌,只好走到離他最遠的那具分機,開始使用。
「哈囉?」清稚的話音響起。
「蕾兒,是我,爸爸媽媽在嗎?」她露出微笑,身後是不是有人在「監聽」,已經不再重要。
「阿姊!」十四歲的妹妹發出一聲興奮的尖叫。「爸爸在工地值班,媽媽給他送飯去,剛剛才出門。阿姊,你什麼時候要回來?」
她回頭看身後的人一眼,他仍然低頭在批審公文。
她半轉過身子,低聲說:「我最近剛接到另一期新工作,大概再過兩年才會回去。」
「兩年?還要這麼久?」妹妹失望地低叫。「媽媽說你會賺很多錢回來,是真的嗎?」
「真的。」聽見家人的聲音,她滿足得想歎息。「而且我會買芭比和皮卡丘回去,你和肯可以一人選一種。」
「那我要皮卡丘,芭比娃娃送給肯好了。」妹妹馬上來一招先搶先贏。
她呵的一聲笑出來,連忙掩住唇回頭看一下。幸好幸好!投有吵到他。
「我還有工作沒做完,先不跟你說了。晚一點爸媽回家之後,我會再打一通。」
「好。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哦!」妹妹的關懷讓她鼻頭發酸,眼淚差點掉出來。
「我會的,你們也是。」
她輕歎著,依依不捨地掛回電話筒。
一回過身來就發現他又直勾勾衝著她瞧。衣絲碧嚇了一跳,險些撞倒身後的小茶几。
「你在家鄉裡有很多兄弟姊妹嗎?」
呃……這是閒聊或是背景盤查?
「兩、三個。」衣絲碧滿心謹慎,不確定主子是沒話找話說,或者真的想知道。
「兩個還是三個?」他挑起一邊眉毛。
「三個。」
「父母健在?」
「是。」
「嗯。」他終於涸滿意了,繼續看他的文件去。「你可以出去了。」
她站在原地猶疑一下,余克儉只好再抬起頭。
「請問,我的密碼是什麼?」還是私下講電話比較自在。
「密碼?」他不解。
「就是撥國際電話的密碼。」她的手指頭絞住圍裙。「大宅子裡,每個傭人都有一組這樣的密碼。」
這時,他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不用了。」
「可是……」她想爭取自己的權益。
不給她機會,他談淡接口,「屋子裡的每一支電話都可以直撥外線,以後你想打就打,我不在乎這一點小錢。」
他的意思是,不限時間,不限次數,隨時她想打電話回家都可以嗎?可是,國際電話很貴的!
衣絲碧為自己的好運愣住。
這是真的嗎?這是真的嗎?她以後可以隨自己的心意打電話回家了?
主子又沉回文件堆裡了。她不敢太試自己的運氣。
天哪!太好了!余克儉萬歲!她捧著令人興奮的好消息,渾身輕飄飄地離開了二樓重地。
第二章
萬事俱備,只欠流星。
衣絲碧按開手電筒,檢查自己準備了半個小時的陣仗。
野餐用的毛毯一條,消夜一籃,果汁一杯,手電筒一隻。毛毯在草皮鋪開來,她舒舒服服地躺下來,仰對著滿天蒼穹。
新聞報導說,今天晚上十二點流星雨進入最大值,所以市區的追星族幾乎全擠到陽明山上。
儉園位於一處山坳轉角的地方,恰好避開了城市光害,周圍的鄰居又住得極遠,只要她把家裡和門口的車道燈關掉,世界就只剩下星與月的銀芒。
美中不足是院落和山坳間的林木太森密了,難免會遮到一部分夜幕,她在院子裡取了好一會兒景,才找到一塊視野較為開闊的草皮。
余克儉習慣早睡,宅子裡沒有一絲人聲,整個世界彷彿剩下她一個人,以及無止無盡的蟲鳥夜啼。
在晚風的撩涼下,她舒懶地望著天幕,拂亂的心思緩緩沉澱下來……
「你在做什麼?」冷不防頭頂上冒出一聲低沉的問句。
「喝!」她閃電坐起身,膝蓋不慎往旁邊一顆巨石擦過去,登時疼得眼花亂轉。
「你沒事吧?」
感覺到身旁有一抹暖意蹲下來,她連忙正襟危坐。
「沒……沒事。余先生,這麼晚了,您怎麼還沒睡?」
他的生活向來很規律的,不是嗎?
鮮活的星子和月芒描畫出他的輪廓,此刻的余克儉,不若白日裡的冷淡拘謹,顯得優雅閒散多了。他略嫌白皙的外形,她心裡不禁浮起一個有些不倫不類、卻非常切題的形容詞——活像一隻隨時會碎掉的玉盤子。
「我睡覺前想先到院子裡散散步。」余克儉換了個姿勢,可是仍然蹲在她身旁。「這一區停電嗎?可是我的床頭燈是亮的。」
若不是篤定了他早就睡得不省人事,她哪敢膽大包天,把全屋子裡裡外外關得跟停電一樣?如果碰破了他的寶貝金身一點皮,余老夫人那裡就難交代了。
「不是的……嗯……」她支支吾吾的,緊得得不得了。
「那是後頭魚池旁的觀景石,怎麼跑到前院來?」他的目光又移轉到她身旁的大石頭。
「呃……」因為白天坐在淺蔭下納涼兼看書,身旁有塊石頭放飲料比較便。她苦著一張臉想。
奇怪!他平常深居簡出,跟個「良家婦女」沒兩樣,今晚怎地興致如此之好,什麼事都要管?
「我們把它搬回去吧!害其他工人無意間踢到就不好了。」他起身就要去搬。
「不行!」衣絲碧慌忙喝止。
「為什麼?」
這還要問嗎?他這身細皮白肉,哪裡搬得動那麼大一顆石頭?如果在她面前出糗,害她忍不住笑出來怎麼辦?她的薪水已經很微薄了,禁不起往下扣。
「因為……」她努力地想。
「因為?」
他又露出那副直勾勾注視法了。兩個多月前到書房裡找他談電話密碼的事,他也是以同樣嚴肅的眼神凝注她,害她緊張得差些兒心臟病發作。
瞧他一張臉正經八百的,兩隻瞳人兒一瞬不瞬盯著她,彷彿她正要發表的是什麼國際商業重要演說。
難道這種「直勾勾注視法」只是一種慣性?
她腦子裡彷彿有根筋「錚」地彈了一聲,嘴巴突然自動冒出一句——
「因為石頭裡面有一個小男孩。」
咦?她在扯什麼?她連忙捂著嘴巴。
「真的?」他訝然的深眸瞠圓了。
「真的。」她不及細想,嘰哩咕嚕往下說,「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叫艾洛南的菲律賓小男孩,捕到一隻樹上的麻雀,把麻雀帶回家養在一個大罐子裡。
「有一天他和朋友跑出去玩,奶奶一回到家看見罐子裡的麻雀,以為是孫子捕回來給她加菜的,就把麻雀煮來吃掉……」
「一隻麻雀長不了多少肉。」他認真指出。
衣絲碧頓了一頓。
「總之奶奶就是把它吃掉了。」
「嗯。」他領首,非常尊重原著精神。
「艾洛南回家之後,發現奶奶把他的寵物吃掉了,好傷心好傷心,轉身跑進林子裡哭泣。他一直跑、一直跑,直到累倒在路邊為止;這時,路旁正好有一顆大石頭,於是他哭著說:『石頭啊石頭,張開你的嘴,把我吃掉吧!』」
「結果石頭就真的張開嘴把他吃掉了?」他嚴肅地問。
「對。」她用同樣慎重的表情點頭。「到了晚上,艾洛南一直沒有回家,奶奶很著急,便跑進森林裡找他。她一路喊著孫子的名字,經過那顆人石頭時,石頭忽然說:『艾洛南在這裡!』奶奶問:『在哪裡?』石頭又回答:『在這裡。』」
「可是奶奶就是找不到艾洛南,最後,她只好放棄了,自己回家了。」
「那艾洛南呢?」
「他就住在石頭裡。」她指了指前方的石頭。「從此以後,只要有人搬動大石頭,裡頭的小男孩就會被搖得七葷八素。」
故事完畢。
他盯住石頭。
世界一片寂靜。
「那麼。」半晌,他終於宣佈,「就讓石頭留在原位吧!」
唔……衣絲碧火速把眼光移向另外一個方向。
「你還好嗎?」
她點點頭,還是不敢轉過來。天啊!快忍不住了!
「你抖得很厲害。」
我知道,那是因為我現在很痛苦……
鈴!鈴!鈴!
屋於裡突然響起救命的電話鈴,她一骨碌跳起來。
「我去接。」然後飛快鑽進屋子裡。
離開他視線的那一剎那——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實在太好笑了!天下怎麼會有這種人?她只要想到他一臉審慎地瞠著那塊大石頭,然後作出鄭重的決定:那就讓它留下來吧!——上帝,他不會是當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