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我的肚子好痛……」衣絲碧笑出了淚來。
他居然還蹬著那顆石頭耶!她只是隨口一個菲律賓小孩都聽過的童話,瞧他那副寶樣子!活像石頭裡真的會蹦出一個小男孩似的,他的反應實在太好笑了,哈哈哈哈!
那嬌小的身影一遁入門後,余克儉就聽見一陣毫不客氣的狂笑,而且還如疾雷一般,一陣追著一陣,完全沒有停止的態勢。
……看來他被唬弄了!余克儉又好氣又好笑。
可是,她講得如此認真,他還以為這是什麼別有寓意的故事,如同佛教裡時常出現的禪偈,害他半點都不敢輕慢。
不,其實他是被她那雙眼眸騙去的。
她那一雙眼睛晶亮得彷彿整個天空的月亮和星星都跑進去,讓人不禁認為,自己若對這雙眸子的主人生出一絲絲懷疑,都是天大的不敬,他只好很認真地聽下去。
結果呢?聽她那陣狂笑,他再沒明白過來就是傻瓜了,唉!
唉,看來當初還是走了眼,沒料到「柔順靈巧的乖女孩」也有這麼調皮的一面。余克儉搖頭微哂。
「余先生。」調皮的女孩接完電話回來了。
她飛快跑回他身前,俏容卻歡顏全失,蒙著令人心驚的憂急。
「發生了什麼事?」他立刻警覺。
「陳總管剛才打電話來,老夫人半夜起床喝水的時候昏倒了。」
* * *
「真是胡鬧。」
余克儉連數落人都是徐心靜氣的。病床上的老人,難得露出一抹靦腆的神色。
衣絲碧守分寸地杵在門口,把病房讓給主子們說話。
「我只不過是腦袋暈了一下,醫生也說沒事,平時多休息就好。是整家子人大驚小怪,連你都給吵來了,真是的!」
「奶奶,您不肯好好照顧自己,旁邊的人只好多費心了。」他歎了口氣。
「對呀,對呀。」余克儉的二叔葉尉歡立刻淒上來應話,他們一家子人也住在大宅子裡。
他們剛把老人送到醫院的時候,即使病恙中她也不改嚴峻本色,弄得幾個孩子避的避、躲的躲,全窩在病房角落裡,不敢直攖其鋒,只有二叔硬著頭皮站在旁邊服侍。
余克儉一現身,氣氛馬上變了。
老夫人的盔甲猶如天上流星,轉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張老臉笑得眼都瞇了。
「好了,你們都回去吧!陳總管留著就好。」她慨然對其他人揮揮手。
二叔搔搔油光的腦袋,年輕一輩的倒是很習慣了——余克儉是老人心中的至寶,拿千年雪參來都不換的。
「那,老太太,我們先離開了。」葉尉權鞠躬哈腰。「克儉,你的身體也不好,別待得太晚了。」
「我知道,謝謝二叔。」他微微一笑。
葉姓一家人你頂頂我,我頂頂你,頃刻間走得干於淨淨。
「真是!別彆扭扭,窩窩囊囊的。」老人家少不得嘮叨幾句。
他挨著祖母的床畔坐下來,輕笑。
「二叔為人老實,是真心在關懷您,奶奶不該老是擺臉色給人家瞧。」
「他們對我是真好還是假好,要等我躺進棺材那天才知道。」
「呵。」他輕拍奶奶的手,安撫她偶發的小孩子脾性。
「我當初就跟你爺爺說了,老頭子臨死之前都沒有讓他的私生子進門,他就別多事了,他偏偏不聽!一句『血濃於水』、『同父異母』也是弟弟,硬把那些葉的接進門。現在好啦!他自己的血脈越來越薄,別人的孩子倒越生越多。幸好你叔公當時要認祖歸宗,被我給攔了下來,他還是他們的葉,沒冠到余家頭上來。否則我老了,你的身體又不安泰,將來讓人家鳩佔鵲巢,誰來替我們出頭?」老人家越咕噥越生氣。
「二叔的孩子也憑著真本事進入『余氏』,我極看好他們。」
「你自己給我拿捏著分寸!」老人家嚴厲警告。「余氏財團是我和你爺爺從無到有,一手創下來的,可不是我公公的遺產;將來要交託下去,我也是傳給你,別人的小孩子我是顧不得的。」
「好!我知道。」他拍拍祖母的手安撫。
老夫人瞄到門口的衣絲碧與陳總管,立刻壓低聲音。
「阿儉,你的心不要太軟了。你對那些姓葉的仁慈,他們可不見得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她頓了一頓,「當初是我不好,害你出了意外,變成現在這副模樣……總之,『那件事,之後,我看清楚了,我寧願做個小人,也不願再當君子。」
余克儉的輕咧仍然掛在嘴角,笑意卻已淡淡逸去。
「那個綁匪早已鐺下獄,您就讓它過去吧!不要想太多。」
「我能不想嗎?他們把你害得這樣……半死不活的……」老夫人的聲音沙啞了。
「我不是還活得好好的嗎?」他輕歎一聲,把老奶奶攬入懷中。
「如果是天生病弱也就算了,你卻是平白給人搶去了半條命,你心裡會不怨嗎?我心裡能不怨嗎?」
「……都過去了。」他不欲再多說,口氣仍雲淡風清。
「如果不是你二叔那個前妻狼心狗肺,勾結了外人想綁架你,你現在還是活蹦亂跳的,全世界四處跑。」老夫人恨恨不息。「我真搞不懂尉權!好好一個老實頭,偏偏去娶了個心機叵測的女人——」
「二叔事前怎麼料想得到?」他打斷奶奶的數落。
「這些年來,你始終是護著你二叔一家人,有時候,我真不懂你在想什麼。」老人家歎息。
「放心!奶奶是如來佛,我只是一隻小猢猻,再怎麼翻也出不了您手掌心的。」余克儉故意扮一張苦瓜臉。
老人家被他一哄弄,登時噗哧笑出來。
「誰抓得准你這顆鬼頭鬼臉?」舉手給了他一個爆栗。「好了,你也回去睡覺吧!自己身體不好,不必留在醫院裡陪我。」
「可是……」
他猶想抗議,老人家專制地打斷他。
「我明兒一早也要出院了。這種鬼地方,到處都是藥水味兒,待久了誰受得了?」老夫人突然揚高聲量。「衣絲碧,你過來!」
叫到她了,她連忙上前應話。
「是。」
「你平時有沒有好好照顧孫少爺?他吃飯、睡覺都正常吧?有沒有一忙起來就廢寢忘食的?」一堆問號連珠炮丟出來。
衣絲碧偷看一眼主子,不敢馬上接話。
「奶奶,原來你是派衣絲碧來監視我的?」余克儉盤起了手臂抗議。
「何只她?你要是再不聽話,我調兩支部隊上門去。」老夫人白他一眼。
他無奈地搖搖頭,看向她示意。
有了主子的允許,她才規規矩矩地回答:「余先生的生活作息都很正常。」
「那就好。」老人家滿意地微笑。
余克儉看出奶奶臉上的倦色,傾身在她額上下一吻。
「您好好休息,我明天早上來接您出院。」
「不用了,現在已經過了你睡覺的時間,明天早上多補一點眠,只要記得週末回來吃飯就好。」老人家擺擺手。
「是,皇太后。」
* * *
車子無聲地行駛在更深夜靜裡。
衣絲碧正襟危坐在司機身旁。
透過後照鏡望去,主子坐在後座,頭枕著椅背,似乎睡著了。司機不敢扭開收音機,生怕吵了他,一車三人便在肅寂的氛圍裡,往黑夜裡前進。
迢迢銀灣裡,今晚又墜了幾顆飛裡下來呢?
「你還沒有告訴我。」
低沉的聲音,在萬籟俱寂中,顯得悠長而深遠。
她一怔。什麼?
「你還沒有告訴我,今天晚上待在院子裡做什麼?」後座的人仍然枕著椅背,眼瞼未掀。
噢!他居然還記得。衣絲碧輕觸鼻頭,有一些微微的窘。
其實,老實坦承也無所謂,只是把整間屋子關得像停電一樣,好像太過分了。
「今天晚上有流星雨。」她訥訥地說。
「啊。」他的嘴角浮起模糊的笑。「看來我誤了你和星星的約會。」
「沒有的事、沒有的事。」真是折煞她也!「流星雨到半夜三點為止都在最大值以內,現在才一點多,我回到家之後,仍然可以到院子裡賞星星。」
「三點嗎?」他睜眼瞄了下手錶。才一點五十分而已。
「我會把車道上的燈打開的。」她趕快補一句。
「鍾桑,」他忽然敲敲司機的椅背。「開上國家公園的第二停車場去!」
「是。」
「余先生,你不回家休息?」她嚇了一跳。
「我已經許久許久不曾賞過流星雨了。介意我加入嗎?」他的微笑溫柔俊雅。
和他一起去賞流星雨,多彆扭呀!哪個做夥計的下了班之後,還會約老闆一起出來看風景?
「您……您不睡覺,明天早上起來會沒精神的。」
「我又不趕著打卡,有什麼關係?」
「呃……」也對。「那,好吧。」
她心裡叫苦連天。早知道就別提流星的事。
司機轉上第二停車場的路。
入夜的陽明山本該是幽暗清寂的,可惜賞星人多如天上繁星,幾個主要停車場都擠滿了車。
司機是老地頭了,拐幾個彎之後,車子越過陽明山頂,繼續往後山奔去,最後停在一處僻靜的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