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有一天,廚娘臨時有事沒辦法來送飯,她央求了好久,才爭取到放風的機會。
來到病房外,巡房的醫生剛好走出來,她連忙追了上去。
「醫生,余先生的情況還好嗎?他……還撐得下去吧?」她的身上幾乎嗅得出恐懼的味道。
主治大夫掃了眼她手上的提籃,認出她是余家的菲傭之一。
「你放心,余先生不是得了絕症,有『三年』、『五年』的期限,他只是身體比較不健康而已。」醫生寬慰道。
「我知道他每發病一次,健康就惡化一分。」她黯然。
「余先生器官的耗損率確實比正常人高,所以你們更要替他好好保養。」他盡量輕描淡寫地帶過去。「只要平時照顧得宜,他仍然有機會看見自己白髮蒼蒼的模樣。」
「只要」、「仍然」、「有機會」,這幾個字眼本身就充滿了不確定性。
她深呼吸了一下。
「我知道了,謝謝你。」
醫生安慰地拍拍她才離去。
站在病房門口,她反而遲疑了。他醒著嗎?她該說些什麼呢?
推開門的那一刻,花亮的光線從另一側的窗戶外射進來,圈住病床上的男子。他看起來如此的不真實,成束的陽光凝成一條白亮之路,他彷彿就要踏上光暈,飄飄然升天而去……
不!她放下食籃,火速奔到窗戶前,刷的一把將百葉窗放下!
室內恢復怡人的光度,床上的形影終於落實了,不再如夢幻泡影……她鬆了一口氣。
突兀的動作吵醒了假寐中的他,余克儉睜開眼瞳。
「嗨。」他的聲音與笑容仍然虛弱。
「嗨。」她勉強擠出一個笑。
「看你一副驚嚇的模樣,發生了什麼事?」
衣絲碧用力搖搖頭,強迫自己笑得更美麗。
「我替你送午飯來了,都是你喜歡吃的東西哦!保證比醫院伙食好上幾十倍。」她故意用輕快的語氣招呼,將菜式一一從食籃裡拿出來,再替他把病床搖高一點。「看護小姐上哪兒去了?怎麼會放你一個人在房間裡?」
「我趕她走了,省得一天到在我耳邊嘮叨。」他撇了一下唇角。
她笑了,毫不意外。即使病弱的躺在床上,他的意志力仍然驚人,那位臨時看護絕對拗不贏他的。
「來,喝一口參湯。」她坐在床沿,舀起一小匙金黃色的湯汁,送近他唇畔。
「我自己來。」他接過小湯碗,自己慢慢喝了起來。「你上哪兒去了?我好幾天沒見到你了。」
「我……」衣絲碧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他,自己已經被明令不得接近他。
她一遲疑,余克儉立刻瞭然。
「等我出院之後,我會和奶奶談一談。」他淡淡說。
「老夫人沒有錯怪我,你會病倒,真的是我的錯。」她垂下頭,眼角又出現可疑的水光。
喝參湯的動作停了兩秒。
「我的身體不健康,不是任何人的錯。」他立即轉移話題。「自力工會的事有結果了嗎?」
她搖搖頭,仍然一臉頹喪。
「我以為一切進行得非常順利。」他極為訝異。
「不是他們進行得不順利,而是……後續的部分我已經退出,沒有再插手了。」
「為什麼?」他知道她有多重視這次的外勞福利運動。
「那不重要了。」她低聲。
「衣絲碧,抬起頭!看著我!」他的語氣突然變得嚴厲沉肅。
她愣愣遵從他的指示。
「做事要有始有終!你待會兒就到李律師的事務所報到!」他命令道。
他連病重之中,都不肯放棄驅策她!衣絲碧不知從哪兒激起了一股倔氣。
「不要!」
「為什麼?」余克儉的眼腈眨了一下,這絕對不是他預料中的答案。
她想也不想,直接回答:「任何事,都比不上你重要!」
話聲一出,兩個人都愣住。
哦!老天爺,太丟臉了!衣絲碧羞赧地掩住整張臉。心裡想想也就罷了,居然把它宣之於口……
雖然他們兩人之間,一直存在著一種溫暖卻噯昧的氛圍,已非一天兩天的事了,可是……直接表白還是很羞人啊,他還躺在病床上呢!
難得余克儉也有尷尬的時候。
「你自己想清楚,我不希望你日後回想起來,覺得錯過施展抱負的機會。」他清了清喉嚨。
「我不會的。」
後續的事已經有其他人接手,她可以放心了,至於那虛名,她並不是那麼在意。
「那就好。」他不再強迫她。
「我去組自力會的事,對你這麼重要嗎?」
「不。」他搖搖頭。「工會的事只對你重要,我並不在乎
「那你為何不斷幫助我,還不准我中途而廢?」
他偏首望著她,眼底是一片深不可測的湖泊。
「我只是在想,或許我可以留一些什麼給你。」
留一些什麼給你……
這是她第二次聽見這句話。
第一次,她不懂個中含意,現在明白了。
他知道自己可能命不久長。
送給她滿船的魚,總有吃完的一天,不如教會她釣——這是他唯一能留給她的,
不必擔心她花用殆盡,無以為繼。
灼燙的淚流了下來。
她趴在他的腿上,無聲而激烈地啜泣。
余克儉撫著她聳顫的背心,輕聲歎息。
「你明白嗎?」
衣絲碧吸了吸鼻子,重新坐直身。
「如果你真的想留些什麼給我,我只有一個要求。」
「什麼要求?」
她直接望進他服底。他的眼中有一池秋水,她的眼底也有。他眸中的秋水深不可測,她眸中的秋波卻淺蕩溫柔,深映在其中的,只有他的形象。
只有他而已。堅定不移。
「請你,把自己留給我吧。」
第六章
「我和小強的戰爭正式開打。」進入病房的那一刻,她宣佈。
「我以為你們已經達成和平協議。」病人盯住膝上一份文件,頭也不抬。
「和平協議在他昨天半夜偷溜進我的房間宣告結束。」
「他得到應有的制裁了吧?」
「當然!我把他打得頭破血流。」她得意極了。
「壞蛋已經得到懲罰,那也就夠了。」文件翻往下一頁。
「你居然為那種壞東西說話?」她瞠圓了水眸。
「畢竟儉園也是他的家。」
「誰說的!」抗議。
「我說的。小強比你更早來到儉園。」他漫不經心的說。
「唔……話是這樣說沒錯,可是我的房間總是我自己的吧?你希望他將來也半夜摸上你的床嗎?」
房裡的第三者終於決定他受夠了。
「慢慢慢!你們到底在說什麼?」伍太少當機立斷,介入戰局。
「小強。」衣絲碧回答得理所當然。
「誰是小強?」伍大少轉頭問她的主子。
「蟑螂。」他在文件底端簽上自己的大名,解決掉一份,再拿起下一份。
「蟑螂?」伍大少一臉茫然。
「對。」
「那種有兩根長長的觸鬚,巧克力色,會在地上爬來爬去的昆蟲?」
「對。」他仍然頭也不抬。
「你是說,你們兩個人說了半天,只是在講蟑螂?伍大少重複確認。
「對。」他終於抬起頭,怪異地瞄好友一眼。「我的句型有如此複雜,需要你一再確認嗎?」
「廢話!這種奇怪的話題,衣絲碧開始得沒頭沒腦也就算了,你還能接得如此之順?」
「我習慣了。」
「習慣?」伍大少再度變鸚鵡。
「我已經訓練有素。」他絲毫不以為意。
伍大少拍了下額頭。
「完了完了,你真的越變越詭異了。」一定是被這個俏菲傭影響的,聽說菲律賓人懂得放降頭……不對,降頭應該是泰國人的絕活,那菲律賓人會放什麼?
余克儉低頭埋入另一份合約,嘴角藏著隱約的笑。
長期接受她突如其來的「考驗」,他早就能對答如流,現在的程度已經進步到她起一個頭,他就能毫無困難地接下去。
伍大少的眼光在兩人之間來回看著,最後定在衣絲碧身上。
他們兩人看似各做各自的事,一個專心閱讀文件,一個幫忙整理病房裡的水果和花卉,然而,隱隱間似有條無形的絲,串連著彼此……
老余的性子寧定深沉,小菲傭是年輕氣盛;老余的外形陰柔,骨子裡卻剛硬強勢,俏菲傭是表面上強硬不屈,骨於裡卻柔順依賴。
老余柔的地方,她硬;老余硬的地方,她柔。這兩個人搭配在一起,竟有一種剛柔並濟的調和感。
「變漂亮了。」
余克儉朝他沒頭沒腦的評論,丟出一記問號的眼神。
伍大少微微一笑,朝她的方向點了點頭。
她正專心地剪掉花卉的雌雄蕊,避免花粉讓他過敏,沒有注意到自己已經變成兩個男人的談話焦點。
變漂亮嗎?余克儉放低了文件,正眼打量她。
一年前初見時,她只有那張腔長得清麗端秀,身子骨卻瘦巴巴的,不時帶著謹慎退縮的表情,彷彿永遠在提防每個人;而現在,她的雙頰豐腴了,嫣紅的唇畔總是含著一抹淡雅的笑意,眼瞳裡透出安詳的光彩。
是變漂亮了!
他笑而不語,把簽好的文件交還給老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