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男人互望一眼,交流著唯有哥兒們才懂的心思。
「那就多保重了。」伍大少聳聳肩,提起公事包,離開病房。
衣絲碧正好從浴室裡裝滿水槍,走了出來。
「伍先生走了嗎?」聽說他最近很忙,好一陣子沒到大宅子去了,恕儀的小朋友挺想念他的。
「他還得回他自己的公司呢!我有一些私人的股份想處理掉,才特地托他幫忙跑一趟。」
她輕哦一聲,繼續專心地替花束與盆景噴水。
變漂亮了?他坐在床上,細細看著她。
清晨十點,太陽尚未發揮到咬人的溫度,憑窗而立的她浸淫在淡金色光圈裡,仿如一個端潔俊秀的仙子……
「你……你幹嘛這樣瞧著我?」衣絲碧的臉頰飄上一朵玫瑰。
他向她勾勾手指。
她愣愣地走近。
他再勾勾手。
她更靠近一點,站在他床沿。
一隻大手突然按住她的後腦,將她勾下來。
吻來得如此突然。衣絲碧仍張著眼睛,眨了兩眨。
他的眼睛也是張開的。
她愣了一下,腦中只浮起一個念頭:閉上眼睛是不是比較好?
那就閉上好了。
閉了兩秒鐘,她偷偷張開來。呃?他的眼睛還是張著的。
那,她應該閉起來,或是張開?
漸次的,他的眸底沁出淺淺涼涼的笑意。
她的俏顏漲得通紅。正打算掙開他,抗議一番。他又有了動作。
他環抱住她的腰,按在她後腦的手施加更大的力道,於是,跌扑在他身上的嬌軀,也貼得更緊實了。
他的舌探入她的唇內,這回,他閉上了眼。
而她,隨即。
他的吻,他的身上,都帶著淡淡的藥味,和一種說不出的、很男人的感覺。
手底下的胸膛雖然如她記憶中的瘦,卻摸到了令人意外的肌肉線條,衣絲碧不禁感到得意。當他精神健旺的時候,她每天早上會約他一起去爬山,下午一起出門散散步,還鼓勵他訂購幾樣簡單的運動器材,兩人一起談談笑笑地做運動,久而久之竟然也培養出一些「實力」了。
呵,她在吻的空檔微笑。
他仍然極容易生病,氣色和抵抗力卻都比以前好很多。這次的住院只能說是她太鬆懈,而他一沒人盯著就亂來的結果。以後,絕對不能再這樣「一時不察」了。
他的吻加深,胸膛裡狂怦的力道是如此驚人,她的心跳頻率也不輸他,最後,她的耳朵幾乎能聽見血流在脈絡裡來回衝刷的激聲了。
他終於鬆開她。
她慢慢坐直,眼中仍然如夢似幻,醒覺不過來。
他呵的輕笑一聲,她才神魂歸位。
啊!啊啊啊——她又被他吻了!上次他吻她,還可以推說是在「安慰」她,那現在呢?這個吻代表什麼?
她滿臉通紅,羞臊得找不到地方躲藏。
「我我我——熱水瓶空了,我我我……我去茶水間加水。」她一把跳起來,搶起床旁的茶壺溜之大吉。
水遁!
天哪,好羞人!他為什麼要吻她啦?討厭討厭!
唔,倒不是討厭他的吻,其實……感覺還滿不錯的,只是……這樣她以後要如何面對他?當成沒發生過也很奇怪啊!
幾位護理人員經過她身畔,都差點把她攔下來,叫她去量血壓。正常人的臉孔可不會紅成這副德行,八成是中風前兆。
「真是,可惡,隨便擾亂一池清水是不道德的行為,跟殺檸檬一樣罪惡。」她邊走邊嘀咕,吐出來的是抱怨,嘴角那抹甜俏的笑意卻訴說著完全不同的心情。
「小姐,你要加熱水啊?」在茶水間門口,—位清潔歐巴桑把她喚住。
「是的。」
「這一層樓的熱水器壞了,你要到樓下去倒。」
「好,謝謝。」
很不巧,樓下的熱水器也故障了。衣絲碧皺著眉,這間醫院的設備故障率與他們的收費標準未免成正比。
算了,只好再往下一層找去,總算下來這層的熱水器可以正常使用。
她先洗好幾隻茶杯與茶盤,再把冷熱水調成他喜歡的溫度.才托著茶盤回到樓上去。
來到頭等病房這一層,遠遠的,長廊尾端有人走出來。距離太遠,她看不真切那人是從底側的另一條走廊轉上來,或是從底端的病房走出來。
若是後者,那間病房是余克儉的房間!她加快速度,那個人也迎面走來,兩個人交錯而過時,他把臉別向另一側,她只能匆匆看他一眼。
對方穿著乾淨卻陳舊的衣飾,五官非常平凡,是那種你看過兩、三次可能都還記不住的長相,年紀已經五十來歲,不算年輕了。
她迅速回到病房裡。
他正端坐在床上,眼神穿越窗戶,落在不知名的遠方。
「剛才有客人嗎?」她放下茶壺,好奇地問。
「沒事,只是一位長輩來拜訪。」他慢慢回答。
那個人怎麼看都不像余家會往來的對象!然而,他不想說,她也就不敢再追問。
沒法子,在她心中,他除了是獨—無二的白馬王子,更是一名嚴厲的老師。只要他板起臉,她向來只有乖乖聽話的份,連質疑的念頭都不敢有。
方纔那一吻所引發的幽淡、微妙、暖昧,已經散去。
應該感到如釋重負,或者……惋惜呢?連她都不明白自己的心情了。
* * *
他出院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老夫人調來的廚娘又遣了回去。
這件事引起老夫人的嚴重關切,然而,一如以往,只要他拿出冰冷而堅持的意志力,很少有人拗得過他。
少了大宅於派來的「糾察隊」,衣絲碧著實如釋重負。
廚娘那種刺探的眼神讓她聯想到以前德國的「蓋世太保」,隨時等著搜集她不利的情報,讓老夫人可以名正言順攆她走。
時序仍然是夏日午後,他剛結束一場視訊會議,偷個小閒到院子來吹午風,翻幾頁閒書。
每天下午三點到院子裡賞景喝茶,已經成為兩人的固定習慣。她哼著小曲,替他盛一碗微溫的枸杞茶,替自己倒一杯冰甜的菊花茶,再將搭配的茶點準備好。
「你今天心情不錯,在高興什麼?」他從書裡抬起頭,眼睛跟著她繞。
「噢。」她害羞地吐吐舌尖。「沒什麼,就是心情很好而已。」
不敢向他承認,自己是因為廚娘的家當今天全搬出儉園而高興,這樣好像顯得自己很小家子氣似的。
余克儉靜靜望著她半晌。
廚娘雖然被他遣回去,卻故意留些私人物品在儉園,平時有事沒事就會托詞要過來拿東西,然後賴上大半天才肯走;用椅腳想也知道,此舉是出自誰的授意。
他對廚娘的行為雖然不耐,心裡也明白,下人們只是聽主子的命令辦事,為難他們沒有意思。
「你不喜歡她,為什麼不說呢?」
「我……這也不算什麼大事……」她從來沒有想過運用自己對他的「影響力」來達成心願——可能在本質上,她並不認為自己對他有影響力吧!
「下次,你可以說。」
「然後呢?」
「然後。」他輕鬆自在地繼續翻開下一頁。「我會為你這麼做。」
突然間,她好想好想直接問他——我可以把它解讀成,這是你對我喜愛嗎?
你對我,是否與我對你的心情一樣?
不過,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無論他的答案肯定與否,他喜愛她的程度都絕對無法與自己對他的感情相比。
她的心裡,從很久很久以前,就只裝著他一個人了。
伴他走來的這一路,他的丰采,他的睿智,他的人生觀,他的手腕,在在使她心折。
起初她或許只是小女生崇拜偶像的心思,現在卻非常清楚,一切不只是如此。
所以她不敢問。
對自己身為「人」的部分,她充滿信心與尊嚴,從來不覺得自己因為貧窮,就低劣於任何人。
然而,對自己身為「女人」的部分,她卻是如此惶惑彷徨不安。感情從來不是她熟悉的領域,處身其中,她就像個搖搖學步的小孩,每一步都要確定旁邊有人扶持,才敢跨出去。
他教會了她如何看待人世間的冷暖,讓她變成一個有自信的女人,卻也在不知不覺間,將她領人另一個更繽紛迷亂的世界裡。
她患得患失,輾轉難眠;她是那麼、那麼、那麼的希望知道,他對她的心事……
「你在看什麼?」
余克儉揚了揚封面。「詩詞曲探勝。」
「中文詩嗎?我只會說中文,卻看不懂方塊字……你教我好嗎?」她的心半懸著。教我好嗎?教我!教我許許多多,我應該學的,關於感情的那些事……
他的嘴角揚起清洌的微笑。「不用了,你以後又用不上。」
砰!芳心頹然墜地!
說得也是,她以後反正是要回菲律賓的,學讀中文字做什麼?終究是要離開的……
「烤箱裡還有蘋果派,我去拿。」衣絲碧蒼白而狼狽地逃進屋子裡。
他的眼光尾隨著她的背影,笑容淡淡逝失。他知道,她問題背後的真意,可是……她又知道他是如何想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