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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凌淑芬

  「我來出席另一個會場的座談會。」他的眼底含著笑,臉色比往常蒼白一些,大廳正中央有一群幕僚停下來等他。「你們的記者會是今天舉行嗎?我忘記時間了。」

  「差不多快結束了,一切進行得非常順利,今晚我煮一頓大餐來慶祝。」她甜笑。

  想到煮飯,最近兩個月她經常出門談事情,都只能事先煮好隔日的三餐,放在冰箱裡,請他用餐時間放進微波爐熱一下就好。

  女傭這方面的工作,她無疑是失職了,這樣的「失職」卻是在主子的默許之下,她的罪惡感稍微降低了一點。

  「晚上見。」他沒有多說什麼,舉手觸了她下顎一下,舉步走回幕僚群裡。

  衣絲碧呆呆目送他離去。

  即使杵在人群裡,他的背影,依然顯得如此孤獨難近

  砰,會議廳的門倏地彈開,一群記者突然湧了出來,把幾位主角團團包圍在中央。

  「羅娜是不是已經正式向僱主提出告訴?」

  「可不可以給我們一份驗傷單的影本發稿?」

  衣絲碧的注意力立刻被拉走。

  幾位外勞自力會的成員偷了個空檔,悄悄向她使個眼色,他們還有一些細節要開會研討。

  衣絲碧正要偷溜回旁邊的休息室,不期然間——

  「余先生!余先生,你怎麼了?」

  一聲驚喚切入她的聽覺裡,她的心猛地漏了一拍。

  回過頭,事情的發生猶如慢動作。

  被幕僚包圍的余克儉,突然停下腳步。

  他的身體晃了一晃。

  他的腳步顛躓。

  他舉手按住胸口。

  他的背突然顫動。

  他的膝蓋彎曲。

  他攫住身旁人的臂膀。

  他沒撐住自己。

  他,頹然暈厥!

  *  *  *

  頭等病房旁的家屬休息室,幾個月前的情景再度重演。

  「以前的惠美再怎麼不像話,好歹沒讓克儉的身體出過問題!你呢?」余老夫人一臉鐵青,近乎咬牙切齒地瞪著她。

  「你才跟著他一年,他就進了加護病房兩次,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還有,我讓陳總管去儉園檢查過,冰箱裡幾乎是空的,為什麼?」

  衣絲碧垂首站在她身前,即使努力壓抑著,嚶嚀的抽泣聲仍然送出雙唇間。

  恕儀和伍大少都在場,伍大少看著她的眼光,同樣充滿不諒解。

  「他一個人要管整個余氏財團,還有其他掛名的商會組織,每回一鑽進工作堆裡就會忘了正常吃飯、按時入睡,我才吩咐你無論如何要時時盯著他,你照做了嗎?」

  她雙眸紅腫,只能發出破碎的嗚咽。

  幾個月前的那一場哭,與其說是擔心主人,毋寧說是憂慮自己的工作不保。

  而,幾個月後的現在,許多的心情,都不再相同了……

  思及他慘無血色地躺在病床上,身上接滿各種管子,清俊的五官籠上寂滅的陰影,一股椎心刺骨的痛,狠狠釘進她的心田,幾乎將那方寸的肌肉折扯得鮮血淋漓。

  記者會成功又有什麼用呢?工會順利成立又有什麼用呢?她過去兩個月的忙碌,突然之間,顯得一點意義也沒有。

  為什麼她沒有看出來他的蒼白羸弱?為什麼她沒有發現他的精神一日日的衰靡?為什麼她只看見他平撫的笑容,他暖柔的眼神?

  這一切的成功,竟然是以他的健康做為代價?

  「再讓你留在儉園,克儉焉有命在?」老夫人的語氣散發不祥的冰冷。

  她心頭一驚,飛快抬頭,紅腫的雙眼兒乎哭剩一條直線。

  「老夫人,求求你,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這種事絕對不會再發生了……」

  「這些話,你上次就保證過了!」老人家毅然決然站起身。

  恕儀接到她求救的眼神,心中不忍,上前幫忙勸說。

  「老夫人,其實衣絲碧她……」

  「你給我住嘴?」老人家回身厲喝。

  恕儀從來不曾被她如此疾言厲色過,登時嚇得花容慘白。

  身後一雙穩健的臂膀將她護進懷裡。

  「你們誰都不用說了!衣絲碧,你給我回去收拾行李,明天就先搬回大宅子去,余家對你仁至義盡了!」余老夫人撂完話,風刮般地離去。

  衣絲碧呆在原地。

  恕儀不忍心,回頭懇求的覷著伍大少。

  伍長峰對衣絲碧的不諒解並不比老太太低多少,然而……望著那雙哀求的美眸,他縱有千般萬般的怨怪,也發作不出來。

  「我盡力而為。」終於,他舉手投降,跟著老人家身後而去。

  她要被調離儉園了,即將被解約……這表示,她必須回菲律賓,再也見不到他了……不!

  強烈的恐慌揪住她的胃,她忍不住彎下腰,開始乾嘔。

  「衣絲碧!你還好吧?」恕儀連忙上去,拍撫她的背心。

  「求求你……你一定要幫我……」她像攀住滅頂前的浮木,苦苦地懇求好友。「我不能現在走……他病得那樣重……」

  「你先坐下來再說。」恕儀將她扶到長沙發上躺下。她不肯乖乖躺著,飛快又坐直起來。「恕儀,你一定要幫我!我不能現在離開他。」

  「你聽我說,長峰跟我提過一些余少爺的事,老奶奶會對他的身體如此放心不下,其實是有原因的。」

  「什麼原因?」她緊緊盯住好友。

  「我只知道一些大概。」恕儀歉然望著她。「聽說余少爺以前一直是個健康好動的男孩,在他十七歲那一年不幸被綁架了。」

  她驚問:「是誰做的?」

  「綁架他的人,是他二叔前妻的義兄。她義兄不知道怎麼鬼迷心竅,竟然想綁架余克儉,向余家要求贖金。」

  「他們沒有報警嗎?」

  「余老夫人怕歹徒撕票,所以第一時間不敢報警,反而指派了余伯伯去付贖金。」

  「這種事一定要報警的啊!」她巴不得自己當時人已經在余家!

  「後來當然報警了,可是也太遲了。」恕儀歎息。「根據警方最後的調查報告,這名歹徒有個在醫院當清潔工的女朋友!她事前偷聽到幾個醫生在聊天,某一款新藥泡成藥水之後,揮發性強得連一頭牛也會倒地不起,誤以為這是麻醉藥物,就趁著工作之便偷回來給男朋友。」

  「結果……不是?」她顫聲問。

  恕儀哀傷地搖搖頭。

  「這種藥錠泡成藥水之後,非但不是麻醉藥,揮發的氣體還具有強烈的腐蝕性,一吸進人體就會沽附在組織上,一點一滴的腐蝕。那一對男女對劑量又搞不清楚,把余克儉囚禁在一個房間裡,一口氣泡了七顆藥錠。等余伯伯帶著錢過去贖他的時候,氣體已經侵入他的口鼻肺臟,造成永久的損害了。」

  她緊緊捂著唇,淚珠大顆大顆的滑落。

  「余伯伯看到兒子的鼻子嘴巴不斷冒出血水,大驚失色,和那個綁匪發生了激烈的肢體衝突,抱起兒子轉身就逃。

  「可惜天色太黑,他對當地的山路又不熟,車子才開出不到十公里,就翻落到路旁的山谷裡。隔天余家等不到人,終於報警處理。等警方找到他們時,余伯伯已經死亡一天以上,而余少爺,他除了呼吸系統的傷勢之外,器官內臟都受到嚴重撞擊。醫生將他的右肺棄切掉半個,胃部聽說也切去三分之一,急救十數個小時,才勉強救回他一條命。只是,從此以後,他就拖著這副孱弱的軀殼,再也無法恢復以前的健康。」

  雖然聽說過他曾經發生意外,她一直以為那只是小車禍或之類的,他的虛弱多病,主要還是因為天生的體質孱弱,沒想到……沒想到他曾經受過如此可怕的折磨……

  她心痛如絞。

  「那個綁匪抓到了嗎?」   

  恕儀點點頭。「最奇怪的是,那個綁匪本來可以逃走的,後來卻自己出面投案。他二嬸知道自己的義兄是幕後主使者之後,自覺對不起余家人,不久就割腕自殺了。」

  這宗綁架案,死了兩個人,毀了另外兩個,最後沒有任何一方得到好處。

  她心下惻然。

  「我告訴你這些,只是讓你曉得老夫人會如此擔心余少爺的原因。」恕儀溫柔說。「余少爺此後抵抗力一直很差,尤其呼吸道更容易受到感染,只要一個不小心,真的會有喪命的危險。」

  想起自己的失職,她不禁又潸然淚下。

  「對不起……都是我不好……」

  她從來不敢奢想將來能和他發生什麼故事,只要給她留在他身旁的機會,日日瞧著那張清瘦卻俊雅的臉龐,她於願足矣。

  而今,因為她的疏忽,這個微薄的心願也顯得如此遙不可及……

  *  *  *

  這回余克儉躺在加護病房的時間縮短了,三天之後就遷回普通病房。

  此次發病,主要還是疲勞過度引發了支氣管炎,醫生擔心會再度並發成肺炎,才將他送進加護病房觀察。

  他這一生,似乎都和「肺炎」脫離不了關係了。

  她不知道伍大少是如何說服老夫人,她終究沒有被調走,只是老夫人已經對她產生戒心,現在儉園裡多調來一位中年廚娘,她不允許單獨出現在余克儉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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