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詩人氣習與禮法的閨範教養,實在是不相容的。婦人四德,婦德、婦言、婦工,別說她一樣也構不上,就是「婦容」,她也達不到標準。侯門官宦和大戶人家,要求的閨範是端莊守禮,進退有節,長相福厚正經為要,但她詩性的空靈氣韻,飄忽的生動美,卻最是犯了這種忌諱。
然而,她卻沒有這樣的自覺。奶娘不斷說勸,巴望她早日醒悟,勸誘她學些女紅針黹,但性格天成,就是無可奈何。
殷老爺因為性格恬淡,對仕途並不甚熱衷。在京中待沒多時,便辭官歸故里。
殷莫愁在鄉野之間長大,連帶的,也不大會戀慕塵世的浮華。倒是看著她雙親的恩愛幸福,與年年湖泊裡那儷影雙雙悠遊的野雁,兩情問的戀慕情深,叫她無比感動。但求真情真性,感情執一,冷淡裡帶著執著。
好景總是不常。兩年前,她爹染上不治的惡疾。隨即病歿。殷夫人受此打擊,一病不起。家道中落,她只得遣去所有的奴僕,變賣田產房舍,身旁只剩一個奶娘跟著。
殷夫人的病,一拖兩年,病榻上就懸心殷莫愁沒人照顧。提起她和吏部尚書姚謙獨生之子姚文進有指腹為婚的事情。特修書要姚家派人來接殷莫愁。卻不知怎地,對方一直沒有消息。一再等不到姚家派人來接,殷夫人便嚥下了氣。
其父既死,因繼而亡故.殷莫愁孑然一身。四顧無親。不得已,只好偕著奶娘上京投靠姚家。到京城的路途遙迢,她們卻窘迫的運個挑擔的小廝也雇不起.只草草收拾了一些隨身衣物。一個月來,風塵僕僕,長途跋涉,歷經塵灰風霜,吃了不少苦頭,好不容易,總算快到了京城。
「你別再傷心了,奶娘。」殷莫愁掏出手絹給奶娘擦淚。「人死不能復生,就讓它去吧!合該這也是我的命,想通了就沒什麼。來!越過這山頭,就快到京城了,我們還是快趕路吧!」她將所有的悲苦輕輕一抹帶過,接過奶娘肩著的包袱,背到自己身上,回頭深深又望了蒼漠的平原和穹蒼一眼。此去這一步,過去的一切,那不知世間疾苦冷暖的過去,就真的過去了,就此被隔在風塵中,化為灰,成為塵,永遠沉落在記憶底。前頭迎接的,是人間的風雨現實。她好像溫室裡的花朵,生命發生質變,這番回頭後,往事竟如前生,喝過了孟婆湯,從此相忘於天涯。
「走吧!」她轉頭對奶娘露出個微笑,舉步往前走。
山路雖不若官道的平坦,倒也沒有想像中的崎嶇。途中除了一些砍柴的樵夫,不時也有一些商賈行人來往。之前她們向人問過了。越過這山頭到京城,走山路腳程快的話,半天就可以到達;要是繞官道,那非得花上三天不可。她們盤纏所剩無 幾,不夠維持到那許久,只好選擇山道而行。
這一來,倒看盡了明媚的山光。沿途時見林蔭遮天,處處可聞到鳥鳴蟬叫;一波一波不知名的花朵,浪潮一般漫地野放,放肆恣意,明艷鮮怒。若不是偶爾的馬蹄飛踏過,黃塵卷揚,景色則更是怡人。
只是,她們急著趕路,無心於這些醉人的風光。
好不容易走到了半山頭,奶娘畢竟上了年紀,拖著腳步氣喘不休。
「累了吧?奶娘?我們歇會兒。」前頭不遠有座茶棚,清風涼送,正好催人疲累。
殷莫愁抬起袖子抹抹汗。扶著奶娘走向茶棚。
那茶棚僅是幾根木頭和茅草搭建而成,雖然簡陋,卻矗立得叫人莞爾。山寨似的在棚前欄起了一道半拱鏤空的弧門,橫豎一道門檻,門檻上且大大刻了兩個字「情檻」;門楣上則橫書「償情門」三字;在下方又有一行耐人尋味的聯語「入此情門一笑逢──」殷莫愁停在門檻前,望著那行聯語,喃喃念著。一時竟有些怔忡。
入此情門一笑逢?
聚散情緣。茫茫人世,她一生既定,又能與誰邂逅相逢?這荒山茶棚,「情門」內鎖著的,又該會是多少殘缺的緣淺與擦身而過?
一笑相逢;抿笑而去以後呢?是否就此天涯相戀?有多少故事串起又散落,來不及發生的無始無終這山間茶棚一句無心的聯語,不意牽引出她的傷感與怔忡,既傷身世,亦感人世蒼茫。
她垂下眼,輕輕搖頭,心裡暗歎一聲,舉步跨進門檻。角落裡,一個英冷的身影正自轉身顧盼,眼底猶含笑意,無心地朝她望來;她同般的不經意,微一抬頭, 迎面竟就遇上那一雙帶笑的眼眸。
她愣了一下,心頭驀然一跳。那眼眸如定,無聲望著她,似乎也怔住了。
命定或偶然?還是個邂逅的開頭?
那是個氣宇略帶英冷的年輕公子。眉如劍,眸如星,表情微淡,容顏刀鐫的深刻。
雖作尋常書生的打扮,卻給人一種說不出的異樣感覺,感覺他的與眾非同與一股不名所以的氣勢。他並不是那種俊美的男子,但光芒冷熾。舉手投足卻能處處讓人感到氣魄魅力,顧盼間更流露出一股文士的風流神采,又摻散著武將的威峻。雖然看似缺少柔情,卻充滿了不可抗拒的吸引。
在他旁側,生了另一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年輕公子。兩人斜據角落而坐。處在滿棚山村野夫和樵子商賈之中,顯得相當醒目。
他靜望著殷莫愁。滿棚的喧擾雜鬧聲嘩嘩地流過他們之間那瞬間。所有的聲息像是都凝住了。隔著天河,兩兩相望。
這樣的不期然,畢竟是萬分之一的太巧合,難遇又不可求。但殷莫愁跨過了「情檻」,踏入了「情門」,不經心的這樣抬頭一望,卻就遇上了他那雙含笑的眼眸。是否冥冥中有情牽,牽得這樣的相遇邂逅!?
他目光不轉,她心頭驀地又是襲心的一跳,又是一怔,如夢方醒,略為心慌地轉開眼眸,假裝無事,轉開那疑是偶然還似注定的短瞬間。
這一路來,她已不知經歷過多少像這般的萍水相逢;她總是很小心,避開和旁人陌生的交會。這樣的萍水相逢,就若潮水一般,攏了就散;光點似的微微一個交會後,便各自離散,化為泡沫,從此海角和天涯,這一輩子再也不會相遇,也不會留下任何痕跡、多情多感,徒然增添哀愁感傷。世事漫隨流水,算來夢裡浮生。這般浮萍聚散,倘設留情太多,感傷便多;她已無力再負載那些深深淺淺的觸刻。
所以她總是很小心,避開任何交會的可能。卻沒想到,會在這山野茶棚中,不經意地遇上一對含笑的眼眸,勾起她心底千千的結,叫她心頭猛不防顫然一悸。
她抑下悸動,背過了身,不去惦念,和奶娘選了一張靠裡的桌子歇下,要了一壺清茶和茶點,與那張斜據角落的桌位,遠遠隔著好些喧擾。
然而,在嘈雜中,那股隱約的注視,始終如定。穿過滿棚的喧嘩,如滿地流向她。那名氣質英冷的年輕男子,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她。
他的目光冷淡,如同他的人,看著殷莫愁的眼神。卻是冷中帶熾,潛情的人被牽引簇動。
不意的那眼波交逢。對他來說,原也是同般的無心,但也許正因為無心,乍然驚逢,所以他的心反而被牽動,更覺得天驚地動。他的身旁一直不乏美貌的佳人伺候,他也早看慣了各式的天香國色與環肥燕瘦,並不將那些姝麗放在心上,也未曾對誰特別經心執著過。然而,眼神相對,殷莫愁眸底那滿是不經意,帶一點冷、一點淡、一點孤高的氣質卻深深吸引了他,而對她那種異於浪艷嬌麗的清冷氣息心起悸動。
美色引人。可殷莫愁並不是他慣見的那種明艷花嬌或嫵媚的風流婀娜,窈窕姣柔的豐美佳麗。他看她似乎歷經一番風霜跋涉,面容頗現憔悴,甚至略顯蓬垢,穿著衣飾也十分粗糙。但儘管如此,那粗糙卻難掩她的風華,憔悴中自散發著詩人的氣韻。鬢髮如雲,山翠的眉;黑潭深的眼,以秋水為底色,閃著粼粼瀲艷的波光。
氣質空靈,帶一點風露清愁,清麗中帶著略微的冷淡,大異於那種嬌媚嫵麗的脂粉,而顯得不流於俗。那清冷的氣韻吸引了他。一場無心相逢,卻對她一見牽情,而起了悸動而生思慕。
這樣的「因緣際會」,彷彿是一種情定,特別為他和她的相遇,寫下邂逅的開端。
他定定看著她,劍眉略蹙著,宛受迷惑,他從來沒想到,他會因一個女子,而心海起波動。如果有傳奇,那麼,這就是了。
「沒想到天下竟有這種不同於俗的女子!」他斜側的男子不禁發出讚歎。低聲說:「尤其她那種略帶清冷的氣質神韻,倒像天人一般,餐風飲露,不沾一點人間 煙火似的,全然不同於宮中那些濃妝艷抹、嬌麗豐美的宮人和嬪妃。」他看他一眼,沒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