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精並沒有作祟,只是有點輕飄飄的感覺.我張著眼,驚醒地盯著四周,不想卻撞上了連明彥的視線.他正盯著我瞧,我對他咧嘴一笑.
「你在喝甚麼?」他走過來.
「這個.」我搖搖酒杯.「你要不要嘗一口看看?」微仰起頭望著他.隨即想起明娟剛才懊惱的話,收回視線說:「啊!不行!你不能喝酒.如果被你爸媽看見了就不好.」
「你能喝,我就能喝.」他看著我,流露出一股少年的傲氣.隨手端起一杯酒,一口吞下.
「明彥……」我嚇了一跳,眼光連忙逡巡左右,幸好沒有人注意我們.鬆了一口氣說:「你年紀還小,別亂來.」
我忘了自己只比他大一歲.他年紀比我小,卻高出我半個頭,面對他,我必須仰頭,感覺有種怪異的不平衡.
他「嗤」了一聲.「這才不算甚麼!比這更烈十倍的,我都喝過.你應該試試『曼哈頓』,當然是純的,那才叫喝酒!」
他抬著下巴,高傲地說著成熟大人的話,微睨著我.那神情,一點也不像十四歲的維特少年.
這不是單純的叛逆.我想,我對他的認知有誤.
我低下眼,想避開與他目光再接觸.明娟不知從哪突然蹦出來,不由分地拉住我朝場中鑽過去.
「快!我表姐就在那裡!江潮遠也在──」
江潮遠?
我愣了一下,停頓下來.耳畔驀地響起那幽暗的海潮聲,淡淡地涼進我心田.荒涼又悲哀的琴聲……「怎樣了?」明娟納悶地回頭.
我搖頭.試探地問:「你剛剛說……江潮遠……」
「是啊!就是我常跟你提的那個江潮遠.其實剛剛在『文音館』時,你應該也看過他了,他就坐在我姨丈旁邊.在那種場合,我也不能太任性隨便,連看他都不太敢直視他的眼睛.我簡直崇拜死他了!」明娟閉了閉眼,露出不勝嚮往的表情.臉色隨即又一變,變換個神秘的笑容,故弄玄虛說:「還有讓你更吃驚的哪!跟我來!你馬上就會知道.」
她根本不等我有任何反應,拉著我一直走到她表姐面前.我下意識退縮起來,她抓緊我,衝我一笑,硬將我推到前頭.
「啊!嗯,你好」我囁嚅不安.
映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個典型的現代美女;瓜子臉、寬而豐滿的嘴唇、挺鼻,高而窈窕;兼具美貌氣質的美.態度顯得無比地從容與優雅,猶其她全身籠罩著一種無可言喻的光采,散發出淡淡的藝術氣息,一點也不嗆人或咄咄地惹人窒息,使人更能強烈感受到她的特殊與不凡.
由她身上,彷彿散發著一縷黯人的馨香;每個女人在她身旁,都顯得黯然失色,全然失去了光采.她整個人,就像一顆珠圓玉潤的珍珠,更有鑽石奪目的風采,搶斂去所有寶石的光輝,自然而然成為眾人矚目的中心焦點.
她身畔略後她一步,伴隨著那個穿著鴿灰色西裝的男人──那個有著夜一樣深邃黑魅眼睛的男人.
「表姐.」明娟的聲音欣然又清脆.「這是我的好朋友沉若水.我常常跟她提起你,說我有一個又美又有才華的表姐!」
「你就是這麼不害羞!」明娟的表姐羞她一眼.對我點頭微笑:「你好,很高興見到你,若水.沒想到明娟有這麼一個可愛的朋友.」溫柔甜美的笑容,就像稱讚小妹妹一樣.
我卻覺得不自在.我知道,那個形容其實是極度不適合我的.從來沒有人說過我可愛;我提早滄桑的容顏,從來沒有一般少女的可愛天真.
「還有……」明娟把我稍稍一拉,帶到江潮遠眼前.「這位──江潮遠先生.」俏皮地對我擠擠眼說:「江大哥是國際知名的鋼琴家,你一定聽過他的名字的.不只如此,他還是我表姐──年輕鋼琴新秀宋佳琪的未婚夫!江大哥這次回國,除了為我表姐慶功,同時也籍此宣佈他們將訂婚的消息.」
「明娟!」宋佳琪嗔了一聲,似乎怪她表妹的多嘴.不過,她臉上歡喜的笑容卻說明她那聲嗔怪並不是認真的.
她轉眼望向江潮遠,翦翦含情目,盈水汪汪的.
「恭喜兩位!」我沒有太吃驚,心裡好像早就有這樣的預料.我總是想不通世上為什麼會有像宋佳琪這樣的人,天下的一切彷彿都是為了她而存在似的,連那涼涼淡淡的海潮聲,也是為她而響.
但聽慣了優美動心樂章的溫室蘭花,深刻得進那荒涼悲哀的江浪潮聲嗎?
十五歲的我,有一顆早老滄桑的心.我總是仰頭,再低下頭,面對一個糟透了的世界;隱藏我內心無聲的嗚咽.
為什麼?要讓我聽到那首清淒哀涼的琴曲?為什麼?要讓幽淡荒涼的潮聲,飄蕩進我心田?這離我,應該是一個很遙遠的世界,卻是為什麼,要讓我遇到了這個人?
命運總是喜歡跟卑微的人們開著惡劣的玩笑.像我這種在社會底層浮沉、生活邊緣掙扎的人,根本不該有著奢侈的憧憬,卻便為何使我因著那雙黑魅深邃的眼睛動搖?
「謝謝.」有著夜一樣深沉邃遠眼睛的江潮遠,含笑接受我的恭喜.他的聲音就像他的名字一樣,飄蕩著一種江潮的迴響,聽仔細了,竟似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這算是邂逅嗎?
他的眼神太遙遠,像我這樣微小的人,是看不進他的眼裡;他深邃沉遠的眼裡,只閃耀得到鑽石的光芒.
我們的眼對著眼,我的棕色眼睛是憂鬱的;他深邃的雙眼如同夜一樣的深黑.他對我無言笑了笑,只是笑了笑.
「佳琪!」
「潮遠先生!」
不停有人向他們打招呼,趨近他們.他們是今晚酒會的主角,所有目光的焦點;我聽著宋佳琪回應了幾聲流利的外語.
江潮遠禮貌地點個頭,輕擁著宋佳琪,微笑著轉身背著我們走到一旁,很快就被人包圍掩沒.
「怎麼樣?他們兩個很配吧!」明娟拍拍我的肩膀,口氣又得意又驕傲.「大家都說他們是金童玉女、郎才女貌的一對.」
「是啊……是很配……」我收回目光.說不出心底那種荒涼的感覺因何而起,微有一絲悲哀.
「我知道這件事時,還真不敢信耶!以前就聽我爸媽提過江潮遠幾次,但我也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也不知道他跟我表姐有來往.好像是我姨丈透過朋友介紹,認識了江潮遠,他跟我表姐就那麼認識──大概就是那麼一回事吧!」明娟比手劃腳,口沬紛飛地說起事情始末.「你知道,我一直很崇拜他,現在他就要變成我的表姐夫了──」她搖搖頭,一副猶在作夢,不敢相信的表情.
「你好像很興奮?」我隨口問道.心中始終鎖著那絲微的酸,些微的悲哀.空歎無奈.
「豈止是興奮!簡直──簡直──」明娟「簡直」了半天,左思右想,就是想不出帖切的形容.「我也說不上來!你從來不迷偶像明星,也沒有崇拜的對象,所以不明白那種感覺.那種感覺.就是……就是……」她愈想解釋愈說不出所以然.
偶像崇拜是一種情勢迷情,質一變便昇華,欠缺了一分執著,感受不到那種無奈的悲哀;就好像發熱病似的,燒一退便人事全非,甚麼也不剩.廣泛算來,大抵也可稱得上是一種戀愛吧?只是這樣的愛,缺乏了靈魂的震撼,雖然激情狂熱,卻撼動不了心底深處那根絃;波動不了心海最深層的波濤.
我渴望「永遠」.但永遠是甚麼?所以,我沒有餘力談戀愛;所以,我不崇拜.我的心、我的情,始終涼若水,不會起波濤.
但為什麼,要讓我聽到那首清淒悲哀的曲子?幽幽地盤鎖住我的靈魂?為什麼,要讓我遇見彈琴的那個人?要讓我看見那雙夜一樣深邃黑遠的眼睛?
命運總喜歡跟無奈的人們開著惡劣的玩笑;而從不管該與不該.
這算是邂逅嗎?我仰頭無語.
外頭仍然瀟瀟落著雨.雨送黃昏花易落.
錯錯錯.
第二章
從地球到月球,距離三十八萬四千公里,仰天的我,對著一空的黑,無處說哀愁.
那就像我跟江潮遠之間的距離;就像我浮沉的世界跟他所處的雲天落差的高低.
漫漫的夜空,孤獨的一輪明月.仰頭對天,是一種寂寞的心情.月的光華,是一網孤寂的色彩,沉沉地照著無眠的人.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仰頭的明月,照耀過秦城隋域,映現過漢疆唐土;照耀過古埃及巴比倫,也照耀過古希臘羅馬;照耀著那竄起又殞落的、輝煌又黯淡的、華麗又斑駁的、文明又腐敗的帝國與民主共和.
那永恆的光,不分古今,不問東西,照耀著人世的荒涼,盡遍過人生的寂寞.照耀著春花秋露,照耀著江水海潮;照耀著光彩斑斕的人間,照耀著灰暗深寂的角落;照耀著美麗高雅的人們,也照耀著黯淡渺渺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