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多少騷人墨客、詩詞歌詠,都在頌慕著這顆永恆的星球,永恆的明亮!它照進每個人寂寞的心坎裡;在深宵無眠的時刻,溫柔地給予落拓孤獨的靈魂一窗一室光華的照拂.
但那縷光,照耀著我,卻照不進我心坎.從地球到月球要三十八萬四千公里.這美麗的光華,卻其實是太陽星芒的反射.月,它並不會發光;它只是一個自體不會燃燒的石頭;它只是高高在距離外、高高在銀河外,冷冷地照拂著人間,嘲笑那些傾慕它的眼瞳,嘲笑著仰望的我.
它是沒有感情的──或者,它不願意為人生情.它只是孤懸在宇宙中一粒緲遙的塵埃;所有美麗的神話傳奇對它並沒有任何意義.它是沒有溫度的,甚至沒有人知道它是否曾經燃燒沸騰過.它的永恆,只是一顆冷卻了零度下冰冷的石頭,孤獨地存在.
這就是夜空中最美麗的那則傳奇.從地球到月球要三十八萬四千公里;這三十八萬四千公里,就象徵著我跟江潮遠之間的距離.我們之間的落差,就好像會發光的星球,與一顆冷卻了的石頭.
「若水!吃飯了!」媽叫喚的聲音由屋裡傳來.身後那破落的低矮房屋,不下違章敗舊的建築,溝渠橫臥,明月斜照,就是我們俯仰的天地、浮沉的世界.和那個衣香鬢影,杯觥交錯的宴會,是相差何等遙距的世界!
每當我仰頸,唯有月會冷漠又多情地相照;漢案戶那幾些疏高的星子,隨著牛郎織女的傳說失落.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照著深深淺淺的愁緒哀悲,離合聚散的漠漠大千.
照著無眠的我,哀涼的歎息.
「媽──」我擱下筷子,躊躇著不知該如何開口.
媽低頭扒飯,對我的欲言又止並不關心.
「快點吃飯!」她簡直用吞的,連續猛扒了好幾口.「早點吃完,把飯菜收一收,碗筷洗一洗.」
「喔.」我夾起一筷飯粒.雪白的結晶也似的飯,在昏暗的日光燈下,發餿似的掩著一層黃舊的霉色.
我思量著該如何開口,又躊躇著,猶豫不決,甚至難以啟始.像陷在流泥中,掙扎著起不來.
「媽……」我咬咬唇,吞吐不定.「那個……有一件事……我想……」從小到,大我沒向媽要求過任何事.那種踰越我們這種家庭經濟和身份的不實奢侈的慾望,我連想都不敢想.我沒有玩過洋娃娃,沒有學過甚麼電腦鋼琴和舞蹈;我也沒有離開過居住的這個城市,四處旅行玩樂過;我甚至連漫畫、錄音帶都沒買過,更別提甚麼CD和電動玩具,甚至,連電影院,我都不曾探進過.
「甚麼事?」媽瞟了我一眼.「又要交甚麼錢了嗎?前兩天不是剛給了你兩百塊?」
「不是……我……我是想……」我困難地吞著口水,覺得沒有勇氣把心裡的要求說出來.「我想去上課,學……一些東西……」花了好大的力氣,又吞了幾次口水,才總算把這些話逼出口.
「上課?上甚麼課?你想學甚麼東西?」媽皺著眉,很不以為然.「叫你撿個職業訓練學校念,你不聽,現在才要花錢去學甚麼東西,白白浪費錢!」
「不是那個……我是想……」我囁嚅地解釋,聲音愈小愈低.「我是想學鋼……鋼……就是……」吞吐了又吞吐,那個「琴」字,始終吐不出來.
媽在工地挑磚,一天一千兩百塊;她捨不得吃,捨不得用,拖著瘦弱的身體拚命工作,所有的錢,僅夠維持我們這破落的兩口之家.鋼琴爐一個星期上一次,一次兩小時,每小時的鐘點費是九百塊,尚且不包括練琴費用.
我低下頭,心底幽幽一聲長歎.
「沒甚麼事.」我扒口飯,編織著謊.「那個課不上也沒關係,老師沒有硬性規定同學一定要參加.」
媽狐疑地看著我.吞了口飯,想想,停住筷子,側過頭來,說:「是不是你們老師自己在外頭有補習,要你們參加?」
我急忙搖頭,一逕地否認.「不是這樣的啦!不是……沒有啦!」弓邊搜尋著合理的解釋.「是社團活動.就是課外活動──老師說不參加也沒關係.」
「課外活動?那要繳甚麼錢?」
「嗯……材料費甚麼的.」我不敢看媽,,漫天編織著謊言的網.「那個課外活動不參加也沒關係.真的!老師都那麼說了!」
「隨便你!你要參加就參加──」
「不!我不去了,我不打算參加了.」我很快打斷媽的話.「想想,參加課外活動也很麻煩,還是不要參加算了.」
媽看著我,沒再說甚麼.飯桌之間,只剩我們沉默的咀嚼聲.窄小的空間裡,氤氳著一片昏暗黃舊的光線.
夜在黑,我專心吃著飯,沒理會.
***
第二天,風大雲低,天空和我之間一片昏昏灰灰.
一整天,我都托腮望著窗外的天,看陰暗和灰沉流連;將落雨的天空,像一張泫然欲泣的臉.
「唉!星期一和雨天總是使我的棕色眼睛憂鬱!」前座的同學回過頭來,苦著臉,戲謔地用英語哀聲歎息.像是六十年代流行的一首抒情英文歌曲.
我回過神,定眼看看她.
「你今天晚上要補習嗎?」我知道她參加了補習街一家英文名師開設的補習班.「上次發的講義你有沒有帶?借我?」
她翻翻白眼,摸索書包一會,遞給我幾張疊折在一起的講義.
「喏!你這傢伙,專門撿現成的!幹嘛不跟我起去補習算了!」每次向她借講義,她總不忘刻薄我兩句.
我扯個笑臉,打混過去.「等我影印好.明天就還你!」
「算了!那份給你.」
「你不要了?」
「怎麼會不要了!」她把眼睛吊得大大的,故意裝得一副悻然的模樣.「我一早算定了你這個八卦,多要了一份,省得麻煩.」
「那謝了.」
「不必多謝.條件交換──下次英語課,你跟我一組會話練習.」
「好.」我答應得很乾脆.
宋佳琪那幾聲婉轉輕脆流利得又像是英語、又似法語的外國語,在我心底餘波猶自蕩漾.光是讀書並不能飽肚的,媽說的;我只能盡力做好我所能做的.
下爐鍾噹噹響,灑掃應退收拾書包.留校的留校、回家的回家,各作鳥獸散.我很快收拾好,卻不像平常急急地趕回家去;游遊蕩蕩地,晃著晃著,晃到大雨嘩啦地傾落.
雨下得太突然.我把書包夾在腋下,跑到一排店家的廊前躲雨.透過玻璃霧氣的氤氳往裡頭望去,才發現那是一家專門教授鋼琴的音樂教室.
耳畔又響起那幽淡的海潮聲……那有著詩句一般名字的人.我想更接近他,想瞭解有關音樂和鋼琴的一切,我想──身旁的位置添進了一個躲雨的人,修長的手,輕輕拍落著沾在身上的雨珠.我面對著鋼琴教室,雙手倚觸在玻璃牆上,側過頭看身旁的那個人;他停下拍雨的動作,也望我看來──不笑的表情,夜雨的眼瞳.
「江──」這算是邂逅嗎?我愕頓了一下.「潮遠先生?……」
「你──」他迷惑地看了又看我,驀然笑了:「你是明娟的同學是吧?我記得你這雙──」忽地住口,含住笑,沒把話說完.眨動了眼睛又說:「沉若水──沒記錯吧?」
我說不出話,只能不停地點頭,為他記得我感到欣喜不已.跡近狂喜的情緒,自己都快受不住.
「剛放學嗎?怎麼沒有跟明娟在一起?」他以為我跟明娟一樣,從小學琴學音樂.問得理所當然.
「不.我不是……」我困窘的低下頭.
他立刻會意.「對不起──我以為──」轉頭去看雨.
大雨沒有停的跡象.雨愈下,天色愈是變灰暗.夜,慢慢要來;暮,慢慢要黑.
我們並肩看著雨,同聽著秋聲的賦曲.
他看看錶,似乎有甚麼事被這場雨給擔擱.隔了一會,他拉攏身風衣,轉頭對我說:「我還有點事,必須先離開了.」
對我輕輕點頭,打算冒雨走向雨中.
「江先生──」我望著他離開的背影.卻驚心地聽見自己叫喚他的聲音,被自己的呼喚所呆住.
他回頭,在人雨中.
「我──」不知打哪生出的勇氣,我走進雨中,走到他身前,仰起頭;這一刻我根本無法思考,雨不斷打在他身上,落在我臉龐上.「我──我曾在收音機聽過你演奏的那曲你改編的西洋樂曲.老實說,我不懂鋼琴,也不懂音樂;我也很少聽音樂.但你那首曲子真的彈得太好了,我的心好像被什麼東西糾住,覺得荒涼得想落淚;充滿了無奈與悲哀.我從來不知道鋼琴可以彈奏出那麼哀涼悲傷的旋轉;也從來沒有想過,竟然有人能彈奏出這樣的旋律,扣動我心處那根弦.我以為──哦──真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