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不是不安,只是不慣於要求.
媽並不知道明娟的事.她的生活永遠只有工作和工作,辛苦得只求一口溫飽,沒有多餘的氣力為生活以外的事情再費力勞心.
在家裡以外,媽跟我的世界沒有交集;她只是辛苦地養活著我,直到一分責任的完結.
我是她的負累.
「去去去!」媽煩躁地揮個手.
我如釋重負.
聽見媽又用煩躁的口吻說:「早點回來.別一出去就死得不知人影.」
我默默退開,安靜地開門出去.
媽的無知無識和粗鄙,時而會令我覺得很難堪,成為我黯淡的夢魘.
有時,我會怨老天,為甚麼讓我生在這樣的一個環境?為甚麼讓我背負這樣的命運?
我恨這個既定.
我渴望有像明娟那樣的家庭,和學識豐飽的父母;舉手投足自在地表現出一股氣勢和教養.處處散發著優雅的氣質與光采.
然而,這樣的想發,時常會讓我覺得羞慚,認清自己的卑劣和虛榮.兩種思緒在我心裡互相拉鋸著,矛盾地撕裂著我.
冷雨伴帶著涼風.雨風中,髮絲張揚,拂落成心頭一陣一陣的亂,糾結成團,緊緊纏住一分抖顫.那是一種冰冷的感覺,教人思緒停頓的混亂;感官的世界,被凝住在零度的凍結.
雨從四方八面包圍而來,濛濛地裹上一層氤氳似的霧氣.視線帶著黑夜暗;夜的世界,拒絕我太多的想像.
趕到「文音館」時,已經快七點了,演奏會就快開始了.明娟急得在門口頻頻跳腳,看見我,不等我拍掉身上的雨絲,急急拉著我往裡頭跑.
「快點!快開始了!」聲音急,動作更急.
我尚不及開口,便已經被她拉進場內.裡頭人出人海,座無虛席.她拉著我,拚命往前頭鑽,還不時和座中的人匆匆打聲招呼.
座中有很多她高中和音樂班的同學,大抵都是認識的.一下子撞見這麼多人,我有點不習慣和不自在;家庭的關係和個性孤獨養成,對別人,我一直隔著距離.我其實,只有明娟一個朋友.
沒有朋友,並沒有什麼悲哀;我一直是這樣成長過來的.我反而害怕吃人太接近,把我看得太透太清太明白.
生物學上有個名詞,叫做「生物距離」,意指同種生物在自然狀態下同處一起而不會感到威脅或壓力的最短距離.
我想,我的「生物距離」比別人大概要來得大些.
一直趕到最前排時,明娟才放慢腳步,放開我,回頭邊走邊說邊埋怨:「剛剛真的急死我了,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害我在門口等好久!」
「對不起啦!我不是故意遲到的.」我擺個抱歉的臉色.
「還好你來了.如果你沒來,我就跟你絕交.」
我沒有出聲,沒對明娟玩笑負氣的口吻認真.她往中間一直走,我跟在她身後,愈走愈不自在,愈覺得不安.
「唏,明娟!」我拉拉她的衣服,低聲說:「你要走到哪裡去?這裡已經是最前排了.」
她回我一個當然的眼神,伸手再拉住我,往前排中央走道的位置走過去;既然是她表姐的演奏會,她這個表妹,自然是有那個特權坐在離鋼琴家最近的位置.
「明娟?你剛剛到哪兒去了?一眨眼就不見人.快坐好!你表姐的演奏會快開始了.」前排中間一個高雅的女人,輕聲叫喚著明娟.瞧那氣質,自然是她那編舞家的媽媽了.
「我去接我朋友了.」明娟笑嘻嘻地指著我.
我趕緊點頭向對方問好.「伯母,你好.」
明娟的父母都來了,還有小她一歲的弟弟也來了.明娟父母身旁,則坐了一對充滿藝術氣息的夫婦,那自然便是明娟的阿姨和姨丈了;時常在報上藝文版可以看到有關他們夫婦的消息,他們一家人都是音樂界的知名人物,一舉一動皆是文章.
更旁則坐了個穿著鴿灰西裝的男人.三十歲左右的年紀,立體的臉龐,不笑的表情,嵌了雙夜一樣深邃黑魅的眼睛;微微支著頭,偶爾轉向明娟姨丈夫婦,經心他的的談話.
他察覺我禮貌性的注視,也朝我看來.在那極短暫的時刻,我們的雙眼相對交會,互看進對方的瞳孔裡頭.那是極詭譎、難以言喻的一剎那,像時空忽開錯亂了軌道,一轉舜便黏閉起來,再也搜尋不出任何痕跡.
「若水,你也來了!」明娟的媽媽親切地招呼我.明娟的爸爸微笑地對我點了點頭.
他們對我其實並不熟,只匆匆見過兩三次,沒想到卻還記得我.我跟明娟的交往,只限於學校和家庭之外.我不愛談我自己的事,也不愛介入她本人以外的事物,但明娟是開朗的女孩,容不得我不介入,也容不得我不談自己的事,兩人的交往,個人之外的一些甚麼,就有那麼一點交集.她知道我家的一些情況,我瞭解她家的種種情形.
「明彥,你起來,把位子讓給若水.」明娟把她弟弟趕到她母親身旁的位置.連明彥正值叛逆的年紀,老大不情願地,瞅了我們一眼,才慢吞吞地把位子讓出來.
明娟讓我挨著她弟弟坐.夾在他們姐弟之間,我只覺得綁手綁腳的,感到很侷促.我不習慣這種場合,手腳都不知往哪兒擺才對.
燈光很快就暗下來.明娟的表姐穿著珍珠色的長禮服出現在舞台.場內陷入極地般的靜寂,只見她面朝觀眾席,緩緩地傾身鞠個禮.
如果說,音樂是種天籟,是神賜的聲音,與自然天人的溝通,是邁向高尚風雅的途徑;那麼,我必須很悲哀地老實承認,我永遠也跨進不了那個世界.在那些蕭邦、德布西、柴可夫斯基等古典大師華麗或悲愴的曲調籠圍下,我的靈魂卻領受不了那種懾魂的美.
相照於連明娟的如癡如醉;相當於埸內那些樂眾的全神貫注,我的「清醒」顯得突兀與不諧調.在德布西華麗的曲調拂邀下,我的心中竟不合時宜地響起淡淡的海潮聲.
一個半小時的演變在我嘈嘈的雜想,很快就結束.前數排的觀眾幾乎都起身鼓掌,我被掌聲震醒,也趕緊站了起來.
掌聲久久不歇.明娟笑開了臉,比誰都興奮;我附和地跟著她笑,也感染上這熱烈的氣氛.
「你別急著走哦!」她俯近我耳畔說:「散會後在隔壁酒店有個酒會,慶祝演變會成功.你也要一起來,我介紹我表姐跟你認識.」
「嗯.」我用力點頭.心裡一邊感到自卑不安,一邊又感到興奮不已;我彷彿自己也成了這個優雅瑰麗不凡的世界的一份子.
散場的人潮顯得有些凌亂.明娟的爸媽和姨丈夫婦閒閒地站在舞台下方,交換彼此的心得;明娟的弟弟則百無聊賴地站在一旁打著呵欠,不時用一種怪異的眼神瞅向我.
明娟拉著我到她父母身旁,分享他們的心得.我這才又注意到那個穿著鴿灰色西裝的男人;他正朝後台走去.
「我看我們先過去吧!」明娟的姨丈說:「佳琪他們等會跟工作人員和朋友一起過去.」
「那就去吧!」明娟的媽媽知會大家,不忘招乎我說:「若水,你不急著回去吧?跟我們一起過去參加酒會好嗎?」
「那是當然的!」明娟插嘴說道:「我好說歹說才將她請來,哪有那麼容易就放她回去!」跟著拽緊我的手,轉向我說:「走吧!」
我被她拽著,想不去也不行,只得老實跟著.激情過後,興奮感冷卻,此時我的心反倒生出一絲畏怯和惆悵,虛榮和自卑矛盾地交驅著我;既期待,又怕傷害.
外頭雨仍未歇,絲絲地飄著.酒店就在隔壁不遠,明娟懶得打傘,拉著我冒雨跑過去.
酒會設在二樓,已經有許多人先到了.我們各端了一杯雞尾酒,才剛喝了口,便瞧見明娟的爸媽和弟弟及姨丈阿姨上樓來了.
「糟糕!」她趕緊轉身背對他們,拿走我手上的酒,連同她的一併放在桌上,悄悄對我吐吐舌頭,壓低嗓子說道:「如果被我爸媽知道我偷喝酒,那就慘了!」
但她爸媽並沒有注意到我們,廳中的人多是他們熟識的,一一的寒暄招呼擄去了他們所有的注意力.
「甚麼嘛!害我白擔心一場──」明娟皺皺鼻子,有些不快.轉向我說:「若水,你在這裡等一下,我去看看我表姐他們過來了沒有.」
「嗯.」我輕輕點頭.
來參加酒會的人,比我想像的還要多;偌大的場地,放眼過去,彷彿都擠滿了人.
我左右看看,趁著沒人注意,把先前喝了一口的雞尾酒一口氣喝光.喝得太快太急,險些給嗆到.
那東西與其說是酒,不如說是果汁,甜甜酸酸的,感覺很可口.我又看看左右,在這種場合,我想沒有人會注意我這種不起眼的女孩,便大膽地又端了一杯,一口一口地啜飲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