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他並不喜歡教書,之所以選擇這個工作是因為薪水高、穩定,課餘還可兼補習工作,另有一份可觀的收人。
我們雙雙住外頭,離家很遠。他總是選擇公寓樓頂加蓋的房子棲身,只跟空氣為鄰。我雖然不像他那般偏執,我得到合乎條件的地方就住,但我從不跟鄰居來往。
每次搬家,感覺就好像動物遷徒;看我那樣搬來搬去,老是不安定,浪平索性把他住的地方讓給我,他自己則在附近找了另外一間公寓。
這一次,我在一家公關公司找到份工作,脫開不了跟人的周旋,我根本不是那個料,沒三天我就走人了。我在街上呆了一晚,看了兩場電影,夜深人靜了,才摸黑回公寓。門口有一堆煙蒂,看樣子浪乎來過了。
打開門,地上有一個信封,從門底下塞進來的。浪平寫的,裡頭有一萬塊。
我拿著錢想了半天,看看時間,將它塞進口袋,抓了外套重新出門。
五分鐘的路程,不算太遠。我爬上最頂樓,用力敲了幾下。
過了一會,浪平才來開門。我聽見裡頭有女人的聲音在問「是誰」什麼的咕噥著。
「你有朋友在是不?」我說。
大學那幾年忙著打工,我不太去關心浪平的社交生活,但我知道他偶爾似仍和薇薇安見面。浪平成為老師後,習性仍然不改,依然一個女友換過一個女友。甚至有學生會大膽的跑來找他,自動獻身——我撞到那麼一次,後來浪平就把他那住處讓給我,搬到這裡來,地址電話一概不對校公開,學生查也查不到。有時他學校臨時有事通知他,還會搭上我在用的那只電話,更是問東問西的,有點煩。浪平不曉得怎麼處理的,總之,現在變得清閒多了。
「沒關係,進來吧。」浪平側身要讓我進去。
這種情況不是第一次了。但我老是無法覺得自在。我搖頭,把錢掏出來。「不了。哪。我只是要把這個還給你。」
浪平看也不看它一眼,倚著門,雙手交叉在胸前,盯著我,說:「我今天打電話找你,他們說你辭職了。」他的口氣平板直敘,用的也不是問號,但很明顯的,他的態度就是一種詢問,而且等著我的回答。
「嗯。」我說:「那工作我做不來。」
不用我說,他也知道。我想,他應該也知道我做不太長。
「我學校附近那所國中要找一個代課老師,去試試看好嗎?」浪平說。「我有個同學就在那所學校,我請他幫你介紹——」
「浪平,是誰啊?」屋子裡頭的女人在叫,有點嬌嗔。
「你朋友在叫你了。」
「不必理她。」浪平的態度十分無所謂,甚至有點冷淡。「就這麼決定了,我明天會找他談,你後天就過去。」
「浪平,我沒關係,我會盡快再找個工作,你不必那麼麻煩。」我知道他並不喜歡跟別人牽扯。浪平生活放蕩,女友交過一個又一個;人際關係雖然處理得不錯,但他不和人深交,也不跟別人密切來往。
「你放心,沒那麼麻煩。」浪平好像很無所謂的樣子,表示他可以處理得很好。「你別再找理由,後天去面試。」
「知道了。」浪平的固執和堅持我很清楚,雖然他從沒意願解釋他做的任何事。
「哪,這個。」我把錢遞還給他。
他沒動,反問:「你身上還有多少?」
我皺個眉,比個手指。
「兩佰還是兩千?」他又問。
我瞪瞪他,說:「兩千。但我——」他沒讓我說完,不發一語地抓起我的手,把那只信封袋更塞在我手上。
「到底是誰啊!浪平。你怎麼去那麼——」那女人邊嬌嚷著邊走了出來。看見我,說到一半的話咬了回去,大眼睛骨碌地盯著我,揣測著,打量著。
「朋友?」她轉個眼彼,看向浪平。
浪平沒回答,說:「你可不可以先進去?我們還有事要談。」
「秘密嗎?不能讓我知道?」那女人嘟嘟嘴。
「這跟你沒關係,你知道那麼多幹什麼。」
我發現浪平的態度有些冷酷,那講話的口吻、神情實在有些沒心肝。他跟這些女人交往,從來也沒有把心剖開。
「時間很晚了,我也該走了。」我匆匆開口,隨便把錢塞進口袋。
「我送你——」浪平走出來。
「不用了,反正很近。」我看見那女人抗議的表情。
「走吧。」浪平好像沒什麼在乎的事,跟別人的意願毫不搭調。
「浪平,」他此刻的女朋友叫嚷起來。「你要去哪!你打算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嗎?我不管!你如果就這麼出門,我可就要回去了。」語氣不無幾分不滿與威脅。
「好吧,」浪平回頭說:「那你就回去,我再打電話給你。」
不再多看那嬌俏的女人一眼,轉向我說:「我們走吧。」
「浪平!」那女人氣急敗壞。「什麼嘛!浪平!」
我聽見她在跺腳,浪平卻顯得麻木,沒有興趣回頭。我實在也沒想到他竟會那麼說,那麼沒心肝。浪平對愛情的態度一直就是那麼褻瀆。
「你還是趕快回去吧,不然她真的要走了。」走到巷子口,我忍不住開口。
我實在不喜歡這種感覺,好像製造了什麼混局似。
「我明天會打電話給你,別亂跑。」浪平對我的話充耳不聞。
「知道了。」我蹙個眉,對他叮嚀小孩似的口氣有些不以為然,說:「謝謝你,我是說那些錢。」
他伸出口,像要摸我的頭似,還沒碰觸到,突然又縮了回去。「有什麼事盡量來找我,都可以跟我說的。」
他的負擔其實己經夠重,賺的錢不僅要維持他自己的生活,還要供他兩個弟弟唸書,還要救濟我——但我仍然點頭,說:「嗯。謝謝你。」我們認識已經太久,我也只有他可以依賴。「你回去吧,那麼近,不必擔心。」
但他堅持陪我到住處,等我開了燈鎖妥門才回去。
我掏出錢丟在桌上,脫掉外套,累得一古腦撲倒床上,好一會才不情願地爬起來洗澡。
我其實很想就那樣把自己「醃」起來算了,痛快地睡覺,但一整天在外頭遊蕩,搞得蓬頭垢面,一身的髒。
哪知才洗到一半,門鈴貿然地響了。
我匆匆沖水套上衣服,心裡有些預感。開門一看,果然是浪平。
「怎麼了?」我問。
他大步跨進來,一直走到客廳。
「借我住一晚。」把手上的鑰匙丟到桌上,便往沙發一躺。
我知道我問,他大概也不會說。
浪平「悶」,悶在不解釋。
「你這樣會感冒。」我把毯子丟給他。
我也不想問,不外乎一些女人任性的災難。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他已經離開。我發現他鑰匙忘在桌上,撥了電話過去卻沒人接。
我跑去一趟,想趕在他去學校前把鑰匙交給他,敲了半天門沒人應,乾脆自己開門進去。屋內凌亂的景象看得我一呆。
屋裡頭能砸的東西全被砸了,一地破碎的玻璃片,書櫃裡的書有一大半被掃到地上。還沒得滿地是水。窗戶破了;床鋪被割得亂七八糟;連電話線也被剪掉。
我慢慢巡視屋子一圈,不禁想起那年在速食店裡浪平被一個女孩潑了一臉是水的往事。
我歎口氣,慢慢收拾那一片狼籍。花了一個早上的時間,才總算收拾乾淨。破的窗戶、被剪斷的電話線、被潑濕的書籍,我留著讓浪平自己去處理,至於那被割得不能睡人的床墊,我也留著讓他去費神。
我決定好好吃頓午餐,在一家安靜的餐廳什麼也不想地待了一個寧靜的下午。
有些幸福是無法視為「太平常」;如果這「不尋常」的寧靜是幸福,那就算是了。
午後偶有陣雨,間刮強風。我發現自己的頭髮有些凌亂,雜又長,突然升起一股衝動,想剪了算。經過一家髮型設計店,我想也不想便推門進去。
「歡迎光臨!」年紀看起來還很輕的助理慇勤的倒茶送雜誌。「小姐要洗頭,還是剪髮或燙髮?」
「都要。」我冒出一句自己也嚇一跳的話。
「請問你有指定的設計師嗎?」
「沒有,我趕時間,哪位設計師有空,就請她幫我服務。」我不耐煩等候,也不願等候。
「好的。請稍等一下,我馬上回來。」年輕的助理留下我走到後頭。我對著鏡子,看著鏡中的自己,雜亂的頭髮、蒼白的臉,無血色的唇。這個印象依稀,這些年來我好像沒有變太多。
我想我有些出神,因為我身後不知什麼時候站了個人,正用手指抹順我的頭髮。
我隨口說:「麻煩你,等會洗完頭髮,我不用潤絲也不抹油。」
那人慢慢地用手撥攏我的頭髮,說:「你還真挑啊,阿滿。」
我震了一下,猛然回頭,半站了起來,盯著說話的那個人。那面貌似曾相識的熟,我認得的——「何——美瑛!」我叫起來。太吃驚了。我怎麼想也沒想過這樣的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