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半年像電影蒙太奇那樣,鏡頭一轉,時空便完全變換。我不太記得起它的細節,除了模糊和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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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典禮那天,浪平來了。他早我一天畢業。
「總算。」他不是用問號,聲音裡有著含笑。
「總算。」我卻有一種解脫後的累。這些年,實在太漫長。如今,總算。
他陪著我走向校門,半路上遇到了薇薇安。
「好久不見了,浪平。」薇薇安先開口,目光閃動著,反射的太陽光。
「喔。」浪平草草應一聲。
「恭喜你畢業了,於滿安。」薇薇安轉向我,半年來第一次正眼看我。笑說:「要好好用功,祝你一切順利。有空可以回來找我。」
「謝謝。」我說。
薇薇安又轉向浪平。「你也是,浪平。有空跟我聯絡,我們還是朋友嘛。」
浪平沒作聲,扯了扯嘴角算是口答。
走出了校門,我沒有再回頭。這一段青春,就這樣結束,那漫長的讓我以為永遠也不會結束的日子終於結束了。
「美瑛有跟你聯絡嗎?」浪平問。
「沒有。」何美瑛就那樣消失了。跨出了我們那個聚落,從我們的世界消失。
走到車站,我問浪平:「準備得怎麼樣了?」
「應該沒問題。你呢?」
「運氣好的話,大概吧。」我聳個肩。我的破英文還有爛數學虎視耽耽地要將我拉下無底的深坑。
「有什麼不懂的地方,盡量來找我,聽到沒?」浪平忽然提高聲調,甚至帶一些急迫和命令。
「呃。」我不置可否。
「你別這麼無所謂!」浪平皺了皺眉。「聽著,從明天開始,你跟我一起到圖書館唸書。每天我會騰出一些時問教你數學和英文。現在這時侯絕對不能鬆懈。」
「我知道。」我歎口氣。這些年這般一起成長,我們彷彿長成了種命運共同體,滋生出同類的牽絆。
回到家,我倒頭就睡,也不知睡了多久,被一種持續性的噪音吵醒,那聲音時高時平,毫無韻律感,讓人覺得很刺耳。我躺著沒動,等腦子清醒一些才坐起來。
客廳中有人在說話。是李寶婷。
「……女孩子念那麼多書沒有用,以後還不是要嫁人!」李寶婷大聲說著。
「可是,都報名了,總要讓她考考看……」爸的聲音低又輕。
「考上了也沒用!誰有錢供她念啊!都念到高中了,還不滿足。該找個工作賺錢了,我們像她這麼大時,都在工作賺錢了,誰有那個命讀什麼書啊!」
李寶婷的聲音又尖又酸。我感到莫名的忿怒,臉龐迅速的脹紅起來。
「爸,媽,你們要跟她說,家裡沒那個錢供她唸書,叫她去找個工作。」
媽說:「她硬是不聽話,我有什麼辦法。」聽得出來有些不滿又像是無可奈何。
「別理她!反正千萬不能讓她念大學就是了。那學費貴死了,誰有那個錢啊!而且還不只這些,還要吃,還要住,一年下來怕不要花個十幾二十萬。你如果要讓她念,那是你的事,我先告訴你,我可沒那個錢!」李寶婷氣悻悻的,就怕事情會扯上她。
好一會都沒人說話,然後爸說:「還不知道考得上考不上,現在說這些也沒用。」
「怎麼沒用?」李寶婷說:「讓她知道我們沒錢讓她揮霍,叫她斷了那個念頭,去找個工作。都那麼大的人了,還要這個家養她!而且,我聽阿枝姨說,她常常跟人頂嘴,沒大沒小,真要讓她念了大學,我看她更會瞧不起人,嫌棄我們。千萬不要讓她念,白白浪費錢而已!」
媽含糊的咕噥一聲。說:「我們家沒那個錢啦。」
「你們要是不聽我的,硬要寵她,我可先說明,到時來找我,我可沒那個用錢。」
「也許考不上也說不定,只是先讓她考考看。」爸囁嚅著。
媽忽然說:「阿雄呢?他好一陣子沒打電話回來了。」
李寶婷立刻接說:「你別想打阿雄的主意。人家阿雄都娶老婆生小孩了,有自己的家要養,哪有錢供阿滿花。」
「我又沒有說要找他要錢。」媽有些生氣。
李寶婷被媽搶白一句,咕噥幾聲,說:「反正這沒有我的事,我不管。你們如果不聽我的話,硬是要寵阿滿,捨不得她去工作,到時可別怪我沒警告你們。好了,我要走了,我還得回去煮飯。」
我聽見開門關門的聲響,「砰」地一聲,天塌了似,強烈撞擊我的心臟。我又在房間坐了一會,才走出去。
媽看到我,皺眉說:「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中午。」我說。
她沒再說什麼。我看看爸,他也沒說什麼。
晚飯的時候,爸忽然問說:「什麼時候考試?」
「還有兩個禮拜。」我回答。
他點點頭,同樣沒再說話,低頭喝他的鴉片劑。
媽吃著飯,也不看我,說:「四年要花多少錢!?你就算考上了,我們家也沒那個錢讓你唸書。你爸三不五時沒工作,阿順又不可靠,我看你也別考了。」她絕口不提李寶婷和李正雄。
我沉默一會,然後說:「可是,報名費都繳了。」
「隨便你!」媽打斷我的話。「你要考就去考,但沒錢就是沒錢!」
她打開電視,黃金檔連續劇演得正熱烈。
我一口一口吃著飯,忽然想起不知在哪曾看過或聽過的一些話——我們以為繁衍是天經地義的事,其實以生物學的角度來看,不過是受了基因的控制。所有的胎兒也不過是寄生在母體的客體,吸取宿主的營養藉以得生存。
不管什麼事,抽掉了感情的因素,就變得醜陋;所謂的事實,也通常讓人覺得不是那麼愉快。這時我才有點明白,不管是自欺或欺人,為什麼絕大多數的人都那麼愛說謊。
它使我們的生活容易一些,使我們的人生美麗一點。
第十章
志不立,天下無可成之事。王陽明這麼說。
不用他說我也知道。但就算立了志,事情也不一定可成。聰明的我,很容易就可以看穿這種現實的弔詭。
靠著陸邦慕給我的筆記和浪平簡直形同強迫的輔導,我的英文考了四十八分,數學拿了六十三分,僥倖地擠進北部一間國立大學。
但是……中文系?能於什麼?不都天天講了,還要花四年的時間去讀它嗎?爸媽很疑惑,我自己也很疑惑。
「念那個能幹什麼!還不如趁早去找個工作。」媽眉頭深鎖,並不怎麼感到高興。
爸說:「這個每天都在講的東西,還要花四年去念啊?怎麼會這樣?」
我不知該怎麼解釋。爸媽沉默一會,然後爸開口說:「如果沒考上也就算了,但既然都考上了……」他沒再繼續說下去,只是低下頭去。
媽好半天沒說話,自顧忙她的事。隔許久才說:「打個電話給寶婷吧。」
爸默默低著頭,我也低著頭,說不出的難堪。
李寶婷的聲音很大,我坐在桌子另一頭都可以聽到她喊說:「我怎麼會有錢!」
媽默不作聲地掛掉電話。我看她又撥了一個電話,那頭久久沒人接,她不得不放棄。
「阿雄好像不在家的樣子。」媽說。
她和爸相對坐著。兩個人眉額間的皺紋一式的深。爸低聲跟媽說了句什麼,我沒聽清楚。然後他說:「我看我還是去找阿坤吧。」阿坤是村子裡專門放款借人周轉的債主,雖然不致太黑心,但利息也很可觀。
媽沒說話。爸看看她,便起身出門。
媽叫了我一聲。「阿滿,過來。」要我跟她去房間。
我站在門邊,媽坐在床邊,從床櫃下摸索出一包破舊的小布袋,深深歎口氣說:「就剩這些了。好不容易攢下的一些錢就都被那個何仔拐跑,就剩下這些——」媽小心地打開布袋,又一層布包著。她小心地打開,裡頭幾隻金戒指和項煉。
「把這些賣了,加上跟阿坤借的,湊一湊大概夠付第一期的拉雜費用。」她停一下,眉頭緊皺。「要是叫你別去念,你一定不肯,但家裡就只有這些錢,以後你要自己想辦法——」我咬著唇,喉頭澀澀的。
就這樣,高利貸借了,金子賣了,湊出我第一學期的費用,開始了我人生的另一種流浪。
***
那四年簡直是惡夢一場,彷彿老是在打工籌錢;也似電影過場的一個橋段,片段的鏡頭加上配樂,只是一種交代。
畢業後,因為成績不太好,我連想留校當助教部沒那個資格。我先在一家出版社當編輯,然後到一家雜誌社擔任採訪記者,也當過代課老師。每個工作我都做不長,老是在換工作,也不停的搬家。賺來的錢除了撥一點給爸媽,全都叫房租和通貨膨脹給吃了,簡直一貧如洗。
浪平當完兵後在一所私立女中教英文。他跟我一樣——從大學開始不停的打工,他兼了很多份家教,鐘點費都相當高,賺的錢除了拿回家,還救濟我。如果沒有他的幫忙,我根本捱不過來。但他的成績一直相當好,還拿了書卷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