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根本沒想那麼多,為什麼她要把它解釋得那麼複雜呢?我只是我發現,我也解釋不出為什麼。
我在街上晃了很久,天黑了才回家。爸媽剛吃飽飯,媽皺眉說:「怎麼現在才回來!飯菜都冷了。快點過來吃飯!」
我拎著書包,先回房間換了衣服才又出來。爸正在喝那個保什麼健ABC,我把剩下的飯菜全倒在大盤子上,用湯匙挖了一大口塞進嘴巴,邊吃邊含糊說:「你怎麼又在喝那個,才剛吃飽。」
爸咳了一下說:「沒關係,反正不礙胃。」又咳了幾聲。
他感冒算好了,但咳嗽一直沒斷,整個人看起來相當沒精神,憔粹頹靡。
媽從廚房出來,說:「吃飽後,把桌子收一收,順便把碗洗一洗。」把手上端著的盤子放在我桌前。是荷包蛋。
「哦。」我應了一聲,隨即默默吃著飯。我不知道她特地去煎了一個荷包蛋,想著,心中一酸。
我實在不懂,這整個社會這麼富裕了,為什麼還存在像我們這種在邊緣掙扎的人家?每天就只是為了張羅三餐忙個不停!?
媽立刻無感覺地打開電視,畫質並不怎麼好的電視螢光幕立刻傳出誇張煽情的哭叫聲。這一季收視率最高的黃金檔連續劇。我從來不看這種讓人不耐煩的東酉,但媽看的很起勁。她的生活就是這樣了,看看這種酒狗血似的「超現實劇」多少帶些安慰。
我快快把飯吃光,然後一口一口慢慢地吃著荷包蛋。我其實並不喜歡吃荷包蛋。
煎得蛋黃半生不熟,蛋皮一破,便像鼻涕一樣流出來,黃黃黏黏的,有些噁心。但我把它全部吃光,吃得很乾淨。
「吃飽了?」我站起來,收拾著桌子。媽轉向我說:「冰箱裡有橘子,比較大粒的我放在下頭,過年拜年要用的,不可以吃。剩下比較小的在上頭,自己拿去吃。」
我又哦了一聲,把碗盤收到廚房洗於淨,跟著洗頭洗澡。洗完澡出來已經快十點了,爸媽已經不在客廳。燈光很暗,只有二燭光,我摸索著找吹風機,媽的聲音從她房間裡傳出來,說:「阿滿,你洗頭了是不是?要記得把頭髮全部吹乾了才能睡覺,聽到了沒有?」
「我知道啦。」我喊了一聲。
我的頭髮短,熱風吹刮下,很快就干了。但我繼續吹整頭髮,讓它幹得更透。
吹風機發出巨大的噪音,隱約中我似乎聽到敲窗的聲響。我以為是風,但又不像,關掉了吹風機,側頭聽了一會。
「阿滿!」有人敲著窗子低聲在叫我。
我走過去開門,何美瑛就站在我家窗戶前。她身後是陰綿的雨,不知是什麼時候開始下的。天氣冷,加上天黑又下雨,每戶人家的門窗都關得緊緊的,整個聚落像廢棄的荒墟似,有種說不出的淒迷荒涼感。
「進來吧。」我朝裡頭抬了抬下巴。
何美瑛搖頭。她沒帶傘,頭髮上蒙了一層水氣,霧也似的瀰漫著。我看看她說:「你的頭髮都濕了,還是——」
「不用了,我馬上就得回去。」她打斷我,突然盯著我,莫名其妙地說,「阿滿,我問你,我們是朋友吧?我們是朋友對不對?」語氣裡有一股不尋常的緊張與傷感,而且急迫。
「嗯。」我點頭。
「那就好。」她浮出一絲虛弱的笑容。「我一直都沒說其實我只有你這個朋友——」她頓一下,接著說:「還有浪平。」
「美瑛,到底——」我叫著她的名字,沒能把話說完,她便又打斷我的話:「你一定要用功一點,想辦法改變這種生活。」
「你也一樣。」
她沒說什麼,只是笑一下,笑得有些苦,而且淒淒。然後從口袋拿出一瓶半滿的香奈兒十九號香水塞到我手裡說:「你拿著。」
我皺皺眉,不太明白,太突然。「我又不擦香水,不用了,你自己留著。」
「拿著。」她硬是把它塞給我。抬頭對我笑了一下,說:「那我走了。再見。」
她轉身走開,突然停住腳步,回頭又說:「你知道嗎?阿滿,其實我一直是很喜歡你的。你自己要保重。」說完,隨即便轉身大步走進淒迷的雨夜裡,被黑暗吞噬。
我站在門口看她那樣走遠,有些疑惑又莫名其妙,不明白她突然跟我說這些而且她的神態裡,有一種怪異的傷感。
明天再問她好了。我心裡想。還有三天就過年,我們多少能有一些歡樂的時候。
***
隔天我被嘈雜沸騰的喧鬧吵醒。門外聚集了一些人,大肥枝、黑美貴,還有一些隔鄰和下坡的人。媽也在。我聽見她啞著嗓哭喊著:「……有夠沒良心的!這樣偷偷摸摸的搬走,把別人的錢全撈走,年關快到了,這下子要人怎麼過!」
「他們那一家我早就知道有問題,還好——」不知誰接口,口氣裡有種逃的慶幸。
「我才倒霉呢!那個何仔上次撿紅點。跟我借了伍佰塊還沒還!」黑美貴嚷嚷著。
大肥枝笑說:「還好我早就把會標起來,還賺到咧!」
媽憤恨地又叫說:「那個何仔,真是沒良心!別人賺的辛苦錢他也——」
「得了吧!你能有多少錢讓他們『倒』!」大肥枝堵住媽的話,冷冷的諷刺。
我站在窗口,看見媽表情繃緊,抿緊著嘴。我突然狂怒起來,衝了出去,衝著大肥枝毫不客氣的叫說:「那關你家屁事!最好哪天你家遭小偷,看你還笑不笑得出來!」
大肥校被我一搶白,一臉糞色,表情很臭。嚷叫說:「你們聽到沒?他們這個阿滿啊,不得了!」
媽瞪著我,生氣地說:「小孩子胡說什麼,還不進去!」
我脹紅臉,死瞪著大肥枝。深深替媽覺得難過可憐。憑什麼她要受大肥枝那樣的奚落?
從外頭的世界看我們這個聚落,每個角落似乎都是同樣的窮酸落後;似乎都沒什麼差別,每戶人家都是那樣的破敗沒層次。只有我們自己知道,存在我們自己這個浮游的生態裡,人性種種的醜陋,並沒有因為彼此同樣浮沉的命運而稍有消抵,反而變本加厲。
「我叫你進去,聽到沒有!」媽生氣的推著我進去,跟了進來。
我被動地站在客廳裡,心中還是充滿忿怒。媽皺眉說:「還不快點去刷牙洗臉,吃飯了。」
我拖著腳步到後頭,愈想愈不甘心,無聲哭起來。
這天過後不久,我就聽說是怎麼口事。何美瑛父親賭博欠了一屁股債,他在村子裡招了兩個會,會錢收一收,才標了幾次會,便卷款走人。他們昨晚整夜搬家,沒有人知道他們搬到哪裡。
我想起何美瑛昨晚來找我時說的那些話,那個表情,不禁又滾出淚來。就這樣我們的生活就是這樣。
媽坐在房間裡,我站在她房門口,她抬頭看我一眼,像是自言自語說:「那個何仔實在沒天良,就這樣把錢全拐跑。我省吃儉用,好不容易才能攢下那一點錢——這下子全都沒了!都沒了!」我什麼話也沒能說,默默走了出去。
「阿滿——」浪平叫我,從後頭走來。「你聽說了?」
「嗯。」我點頭。
「她有跟你說嗎?」浪平問。
我明白他在問什麼。搖頭。
「她什麼都沒說。」浪平喃喃地。他應該也有些難過。但他問:「你家沒事吧?你媽好像也有跟她爸招的會不是嗎?損失多不多?」
我又搖頭,「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媽跟了兩個會,那些都是她好不容易才存下的,大概都沒了。
年三十當天,過得很低迷。李正雄打電話說他不回來。李寶婷說他們一家要去南部玩,初二不回來。我很高興,最好他們全部都不要回來。但媽心情更糟了。她應該跟李寶婷說過被倒會的事——她什麼事都會找李寶婷商量,那麼巴望她和李正雄。但他們全部都不回來。於順平倒是回來了。難得的各包了爸媽三千塊的紅包。
「哪,阿滿。」他給了我一千塊。
「你哪來的錢?」我懷疑著。
「囉嗦!給你錢問那麼多做什麼。」他瞪我一眼。吃完年夜飯便趕著出門去找場子。
媽咕噥說:「這個阿順,沒指望了。」
「別管他了。」爸一邊喝著他的「鴉片劑」,一邊咳嗽。
電視開著,熱熱鬧鬧在唱著閤家歡、團圓之類的那些歌曲。我啃著雞骨,一邊聽那些靡靡噪音。
「哪。」媽給我一個紅包。裡頭有一千兩佰塊。
爸說:「何仔那個會,你跟了多少?」
媽沒吭聲。爸也沒再問。我想他多少知道。
這天開始,我開始睡不著覺,變成慣性的失眠。人類不睡覺是活不下去的,這是醫學基本常識,是生存的本能。但一旦成為習慣,身體自然會將那需求調降到最低,甚至到一種無慾的狀態。
我不再去管薇薇安是不是故意忽視我,每天上學,每天回家,每天看著陸邦慕給我的筆記。除了讀書讀書,我不再去想其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