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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林如是

  「好久不見了,阿滿。」何美瑛淡淡一笑。

  「你怎麼……」太吃驚了,以致我簡直變得口吃,半天才說:「你……好不好?」

  「你看我這樣是好就算好。」她聳個肩,有些無所謂。口氣很淡地說:「那年我爸倒了一堆錢欠了一屁股債,半夜偷偷搬家,死性子還是不改,結果又欠了人家一屁股債。沒多久我媽就丟下我們自己跑了。算他聰明。我姐乾脆也不回家了。我呢,就到一家美容院當小妹,幾年下來就這樣了。前兩年,我媽回來轉了一下,把我妹帶了去。我現在跟一個朋友合住,自由得很。」兩三句就結束她這幾年的人生。

  反問:「你呢?好不好?大學畢業了吧?」

  我望著她,不知道能說什麼,該點頭或搖頭。突然想起來托爾斯泰那句名言:幸福的家都是一樣的,不幸的各自有不幸的原因。

  何美瑛忽然對我笑一下。讓我坐四位子,說:「來,幫你洗頭。」摻一點洗髮精和水在我頭髮上,她的指腹輕輕搓揉著我的頭髮。

  然後我輕聲地,簡短地說述我這幾年的人生。

  她沉默一會,忽然問:「浪平好嗎?」

  「什麼叫做好?」我不禁反問。然後說:「他還是跟以前一樣。」不,更褻瀆。

  「你現在住哪裡?」何美瑛問。

  我說了地方。她說:「一個人?我還以為你跟浪平——」她頓一下。看見我的皺眉。「你真的都沒感覺也沒察覺嗎?浪平他——你不喜歡他嗎?」

  「這是兩回事。我們還是跟以前一樣。」

  「是嗎?」何美瑛丟下一個很大的疑問。轉開話題,說:「你的頭髮有些雜亂,削薄一點好嗎?我幫你剪些層次,看起來會舒爽一點。」

  「你幫我決定好了,只要把這些頭髮都剪掉。」我簡直有些自暴自棄。

  我們的頭髮就像我們的文明。終究,人類的文明對所有的生物、對整個地球都沒有意義沒有幫助;結果,人類的文明只對我們人類有意義。我這凌亂的發,終究也只對我自己有著形式或象徵的意義,它長或短,整齊或凌亂,其實與這世界又有什麼相干。

  「交給我好了,我會幫你設計一個漂漂亮亮的髮型。」何美瑛抿嘴笑起來,我好像又看到當年表情老愛帶著諷刺的女孩。

  時光會回轉嗎?就理論來說,可能的。但我們的青春小鳥一去不回來。

  我們一齊往前看,鏡子中的我們一齊泛起笑,我水漾的眉眼,她明艷的唇。

  第十一章

  代課的第四天,遙遠的局部地區便開始下雨。媽打電話來,有些擔心,屋頂在漏水;然後瓦斯又漲價了,青菜一斤翻漲了一倍。

  因為忙,一直沒能和浪平碰面,我總是很晚很晚才回到家。那長長的樓梯像天梯一樣,爬到頂總是讓人累得不想說話。

  門前倚著個人,是浪平。他腳下散著一些煙蒂,看樣子他等了許久,也許很久。

  「等很久了嗎?」看到他我才想起來我一直沒將他的鑰匙還他,不知這些天他是怎麼進出的。

  他「唔」了一聲,跟著我進屋子裡。我翻出鑰匙給他,他好像有些不認識似,略微皺眉瞪著我。

  「忘了把鑰匙給你——你那天忘在這裡的。這些天你是怎麼回去公寓的?」我邊說邊倒了一杯水給他。

  「我找人開門,就沒鎖了,」他翻弄著鑰匙,說:「上得怎麼樣?順利嗎?怎麼突然把頭髮剪了?」

  「還好。」其實,我不喜歡教書,討厭那個侷促感,總有人告訴你要怎麼做或告訴別人怎麼做。我還是那麼難取悅,不喜歡這個,不喜歡那個的。想想說:「東西都修理好了嗎?窗戶、玻璃,還有電話——」沒提頭髮的事。

  「我換了一具新電話,線路沒問題了。」浪平草草說道:「反正該丟的丟,該換的換,就那樣。」

  「浪平,」他的態度還是那麼無所謂。我遲疑一下,吐口氣,說:「這樣好嗎!你每天這樣——今天跟那個女人交往,明天跟這個約會,不累嗎!」

  他瞄我一眼,沒說話。

  我想想又說:「試著跟一個安定下來不是很好?你應該有喜歡的——」他忽地站起來,打斷我的話,或者根本不想聽,說:「沒事了,我回去了。」

  「浪平。」我叫住他。

  他回過身,有些不情願。

  我看著他的胸膛說:「我遇到何美瑛了。」

  他沒動,好一會,走過來坐到我身前,摸了摸我的頭髮說:「怎麼弄成這樣?」

  好像沒聽到我剛剛說的話似。

  我的頭髮刺得薄又短,更亂了,但亂得有種張揚的好看。我笑笑說:「更亂了是不是?何美瑛幫我設計的,她說我需要改變一下。」

  「什麼時候遇到她的?」浪平的手順勢就擱在我肩膀上,圍著我,看著我的眼瞳。

  我可以從他的眼睛看到我自己。「幫你收拾公寓那天。她星期天休假。你沒事吧?」

  「我有個約會。」

  「那就取消!」我有些生氣,抓住他擱在我肩上的手,瞪著他。

  他看看我,不置可否。卻說:「你剪這樣很好看。」然後站起來,「我該走了。」

  「浪平!」我叫他。他不回頭,就那樣走開。

  我衝到門口,對著他的背影叫說:「星期天我會過去,把你那該死的約會取消,聽到沒有?」

  我想他是聽到了。

  對很多人來說,愛情是生活的主題,小說的主題,傳奇和故事的主題。但浪平太褻瀆。愛情並不總是有意義,當我們試著去解釋,並不都能有個所以然。而這個「沒意義」也許對浪平而言,就是所謂的意義。

  就是這樣,浪平就是那樣——想到這裡,我忽然懷疑「什麼叫做那樣」?說不出個所以然。突然發現,我其實太將它當作所以然,對浪平關心太少。

  這晚上,我又睡不著。已經太多年,我總是睡不好。隔天到學校,我想我的臉色大概不太好。浪平的同學,塗正恆座位就在我隔壁,好意地問候我說:「看你精神不太好的樣子,沒睡好是不是?還有十分鐘才上課,休息一下。」

  「謝謝。」我對他笑一下。

  塗正恆算是個相當親切的人,和浪平不一樣——浪平對我當然是「好的」,因為我們之間存在一種「同伴」的情感。我不知道別人是怎麼看待他的,但我想,他不是一個太「親切」的人。好像我也一樣。還有何美瑛。

  「還習慣吧?」塗正恆說,「剛巧碰到月考,大家都在趕進度,可能比較吃力一點。」

  「還好。」我說,「陳老師的班級進度稍稍超前,讓我受惠不少,不致於手忙腳亂。」陳老師是個休產假的老師,我代她的課。

  「那樣就好。有什麼問題的話,別客氣,盡量來找我。」

  「謝謝。」

  時間差不多了,我一邊收拾東西,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塗正恆聊天。他隔壁的女老師起身要去上課,經過我們,看著我們的說笑,皮笑肉不笑地說:「感情這麼好啊!塗老師,你偏心哦,對漂亮的同學特別親切!」用的是玩笑的口吻,嗓子尖尖細細的。

  塗正恆有些尷尬,乾笑了兩聲。

  我把課本夾在腋下,說:「那我先走了。」對兩人笑一下,掉頭甩開他們。

  不知為什麼,每次聽到那女的尖尖細細的噪音,總是讓我想起鳳凰鄭。實在是很不愉快的回憶,所以我特別不喜歡碰到那女人。而且真巧,她也姓鄭。

  這一天亂七八糟的過去。下課後我原想順道去找浪平,想想還是作罷。我想回去睡覺。但雖然只是臨時代課,也不輕鬆,我得盯著那些小蘿蔔頭打掃掃除,還得陪著聽那些什麼主任組長訓些有的沒有的又臭又長的東西,簡直活受罪。我常常覺得,那些人心理多少有些變態,才會那麼愛教訓別人愛發號施令。

  好不容易受完罪,我快步往車站走去,忽然聽到有人叫我。

  「於老師,等等!」

  是那個鄭咪咪。她的眼睛瞇瞇的,我乾脆管她叫鄭咪咪。我在心底嘀咕,運氣實在真不好。

  「回去啊?」她趕上我身側。

  「唉。」我乾笑一下。

  「怎麼沒跟塗老師在一起?我看你們交情好像滿不錯的樣子。」

  來了!我嚴陣以待,避重就輕說:「塗老師相當熱心,幫了我不少忙。我是來這裡才認識他的。鄭老師在學校這麼久了。應該跟他比較熟才對。」

  鄭咪咪用狹長的眼打量我幾下,說:「我還以為你們早就認識了呢!他介紹你進來的不是嗎?」

  「我是經過校長和教務主任面試的。」我小心選擇措辭。

  「那是當然的啦。我的意思是說,塗老師幫你介紹的對吧?」

  我裝作聽不懂她的意思,表情迷糊。

  她進一步說:「聽塗老師說,他有個同學在附近那所女中任教,他介紹你過來的,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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