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一個女孩子暗惦自己十年,他會有怎樣的感覺?麻煩?困擾?還是……
「你不必緊張,就當作朋友在聊天。」潘亞瑟從開始態度一直很從容,沒有絲毫那種接受到女性自動告白的突然、無措或惴動不安,他笑笑。「不過,那真的……原來是你,我還記得——那時,我老是學得好似有人在看我,原來是真的,不是我神經過敏或自我陶醉。」
那段記憶他隱約還記得,記得一個默默的眼神。
「我——我——」徐愛潘結巴又結巴,不知道說什麼好。她自己都不敢相信,面對「感情」,她居然如此笨拙。
這時大桌旁,靠近門口那堆人中起了一陣騷動,似乎他們其中認識的人來了,一番應酬招呼的聲響此起彼伏,打亂原來的高談闊論。聽見許多人在喊「徐楚」,她下意識轉過頭去,果然見他高高挺挺、笑得嫌膩的身影。
她心底忽起一陣奇怪的荒涼感,竟反而以從容自在的和潘亞瑟聊談起來。慢慢,一小步一小步地追索昔日那個夢幻。雖然紅著臉,語氣不免地急促,卻真真實實地面對著她往昔那內心深層的「不敢」。
她面對著潘亞瑟,全心地,側背著吧檯。人多,燈光暗,徐楚並沒有注意到她。他和幾個人寒暄過後,便偕同行的朋友走往吧檯後邊的桌位。
不一會,和徐楚同來的朋友先離開,徐楚送他到門口,以商場那一套口吻表情說:「給個時間請你到公司來,我們再談談。」
座中有人見狀問道:「挖角啊?徐總!聽說『男人對話』要換人接手,是真的嘍?」和徐楚同來的那人原是另一家男性雜誌的企畫,經驗很豐富。這行業原就這樣,好人才人人要,有什麼風吹草動,原就很正常的。
徐楚笑笑,沒正面回答,轉個彎說:「怎麼樣?各位有沒有興趣?」
大家轟笑一聲,當他是應酬話,說說而已,沒人認真。「男人對話」雖然頗受好評,畢竟只是家小雜誌社,比不得財大氣粗的大型文化集團。徐楚充其量只是個小資本家罷了。他把辦雜誌當成事業在經營,到底也比不得那些搞貿易、房地產或製造業的資本商人。
他原不是傳播或文學科班出身,和這些人實在也沒什麼投契的話題;打個招呼,就逕自往吧檯走去。真要嚴格挑剔起來,他還是商人的本色居多,文人的清華氣質少吧!或者,充其量只算個矯柔造作的白領階級雅痞。
其實,他原本的理想是辦個純文學性雜誌,但礙於整體閱讀文化的環境,他求其次的辦個男性休閒雜誌。光這一點考量,就很「商人」了。想想,他自己不由得也要搖頭自嘲起來。
「嗨!又見面了,徐楚先生。」輕脆嬌滴的一聲招呼,花佑芬含笑走過來。
「佑芬小姐!」徐楚稍稍驚訝,隨即理所當然般無事。「你也在?剛剛怎麼沒瞧見?」
「你沒有瞧見,可我有瞧見!」花佑芬促狹地反詰,那樣一堆人,如果沒有特別留心,她知道他當然不會注意到。
「我眼拙。」徐楚自我解嘲,跟著左右看看。「就只有你一個人來?」問得有些莫名。
「不。」花佑芬會意,朝那微暗的角落挪挪下巴說:「喏!她在那裡,阿潘也來了。」
徐楚順著她的指引,看到了微仰著頭,一臉傾聽專注的徐愛潘。心一動,那是一種崇仰思慕的表情。他不知道,女人原來可以流露出這種表情。雖然不是對他的,但他彷彿也感覺到什麼,一種奇異的興味。這感覺在他的經驗之外。
看了一會,他收回視線,說:「徐小姐好像跟大家也很熟,談得很投機。」
「才不呢!」花佑芬笑起來。「阿潘那個人很悶,以前我還懷疑她自閉。你別看她好像聊得很起勁,其實那堆人她沒一個認識,除了和她說話的那個潘亞瑟。她一向不喜歡參加這種聚會。」
「可是,她看起來還滿開心的樣子。」
「那是當然的!對方是潘亞瑟嘛!」花佑芬又笑起來。見徐楚一頭霧水,好心過頭地索性什麼都扯開了。「潘亞瑟是阿潘高中的學長。阿潘從高中就偷偷喜歡人家,把他放在心頭十年,惦念著不放。十年耶!你說離離譜?偏偏她連屁都不敢放一聲,我看潘亞瑟連她是誰都不曉得。」她忍不住說了句粗話,自己先察覺了,不好意思地笑笑。「可是,我就是看不過去。阿潘實在太離譜了,哪有人戀愛是這般談法的!所以,今天我一見到潘亞瑟——其實我也不認識他——就把阿潘拐來,讓她面對一個措手不及。」
她這般談論好朋友的私秘,絲毫不以為意,實在是她覺得徐愛潘真的太離譜了。甚至,她認為她只是在喜歡一個自己內心製造的幻像罷了。
「有時,我真的搞不懂阿潘。」她支著下巴,遠遠望著徐愛潘。「其實她是一個熱情的人,偏偏她對人冷淡得很,又缺乏熱情。悶起來,一天說不到一句話。她就是『不肯』,她如果肯將對我的主動拿三分對待別人就好了。」
「這表示,你在她眼裡是比較特別的吧?」徐楚說著笑起來。他反而覺得徐愛潘這樣很正常,只對自己認定的人有心。
「是嗎?」花佑芬倒不確定。想想,卻又覺得或許如此。「大概吧!從我認識她,她就這樣了。她的價值觀跟旁人好像不太一樣,不管『四維八德』那一套,只管自己怎麼想。聽起來好像很自我,重視倫理秩序、傳統價值的大概是不喜歡她這種人了。她說二十四孝是愚孝,什麼『臥冰求鯉』或拿自己身體去餵蚊子暖被的那些傢伙腦袋全壞掉了,而且還兼智障。她說把冰敲開,或者掛個蚊賬不就得了,幹嘛把自己弄得慘兮兮的——你應該聽聽她說這些話時的口氣,可是——」她搖搖頭。這樣的徐愛潘怎麼獨獨對潘亞瑟放不開,虛擲了十年的光陰?她可不認為那是愛——
總之,就是莫名其妙。
徐楚微笑不語,目光落在遙遙的徐愛潘身上,對她感興味起來,升起一股接近她的慾望。男女間的情愛如叢林,充滿原始的欲求;徐愛潘十年的惦念,在這慾望推陳的時代,使得她的存在猶如史前的化名,具有奇異的吸引力。
他對她感興趣,想接近。每一場風花雪月,都由一種好奇的心思開啟;情愫與慾望,也都是從「興趣」開始。一切,皆是從「興趣」開始,慢慢的,接近、探觸、瞭解以後,愛情悄悄滋生,慾望跟著慢慢成形。在慾望發生之前,他只想對她靠近。
他興味地瞧著高談闊論的那堆人逐漸地凋零,好些人已先離開。談得喝得差不多了,倦鳥要歸巢。他正想過去,想靠近,想看清那個潘亞瑟。潘亞瑟卻沒注意,站起身對徐愛潘笑著,作別說:
「那就這樣。很高興能見到你,和你聊天。我還有一些工作要處理,必須先走了,再見。」
「潘——我——」徐愛潘急忙叫住他。太急了,而顯得有點忙,姿態像挽留。「我——可不可以打電話給你?」
還待靠近的徐楚,截聽到這話,唇角湧起一抹興味頗濃的笑意,眼裡閃爍一下,站住了。
潘亞瑟原待候、略有詢問的表情笑開,好像在說「當然」,好興味她怎麼會如此一問,點了點頭。
「再見,下次再聊。」他擺個手,那般的牽魂勾魄。
徐愛潘楞楞戀戀的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失神了。維繫十年長長的一個夢,還在繼續中。
「徐小姐。」徐楚走過去,靠近了,擾醒她的夢。
徐愛潘揚起臉,臉上的表情明顯有些錯愕。隨即警覺自己的失態,堆擠出笑,沒話找話地消除尷尬:「徐先生也來了。」
用的是句號,不是問號,其實只是一句隨口的應酬敷衍。徐楚明知,卻煞有介事地認真回答說:「來了一會我。徐小姐和朋友正在聊天,不好過來招呼。」
徐愛潘扯扯嘴角,含糊一笑敷衍過去,無意多談。混在人群堆裡時,她會守著人情世故最基本、應有的分際,做戲敷衍著。人的世界就是這樣應酬來應酬去,每個人都在一定的距離外維持著某種客套不失禮,說說場面話,生疏又熟絡地恰如其分,識相的人都會謹守那條線,不會越過界去犯一種不得體。當然,私下有交情的,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徐楚自然看出徐愛潘意興闌珊的態度,但他就是不識趣,想更接近。
「人家說,從事文學藝術工作的人個性都比較浪漫,果然,徐小姐就有那種感覺。」聲音帶笑。徐愛潘蹙蹙眉。他那是拐著彎在說她不切實際吧?還是試探?
「我一點都不浪漫,很俗氣的。」她輕描淡寫回去,不讓他接近。「而且,她很古板,很無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