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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林如是

  「朋友太多也沒有用,少認識一個,少一些麻煩。」徐愛潘白花佑芬一眼,反駁回去。平常她對著牆壁,可以整天不講話,話少得可憐;但對於朋友,比如謝草、花佑芬,話多而且「正常」。

  「你如果肯拿對我的鋒刺與積極,三分去對別人,那就好了。」花佑芬作態地搖頭。徐愛潘對人向不積極,也缺乏熱情。剛認識時她還擔心她太自閉,後來才知道,她對人根本就只是「不肯」。套用句那些男人的失意的話;徐愛潘這個人沒心肝。她的心肝全莫名其妙地惦記著一個虛幻的影像。

  徐愛潘含糊地應兩聲,不是很認真。因著一個徐楚,被花佑芬囉嗦了一頓,實在太划不來。她揮手攔了輛計程車,快快跳進車裡去,驀地一轉眼,不巧竟看見那輛黑色的寶馬。它緩緩越過計程車邊,紅色的尾燈像兩顆稜角切割失敗的紅鑽,亮得缺乏光線。

  那一剎,她突然有種說不出的滋味,極莫名的。她不願去相信「緣分」這回事,但她這一生——直到二十六歲的這一生,卻從未曾和誰發生這般的偶然。地球說大不大,兩個要相遇,卻也不是太容易的事。這個徐楚——她突然不禁打了個冷顫,燠燥的空氣裡直忍不住地發抖。

  突然才發現,她彷彿尚未青春就要萎謝。她原是那千萬朵玫瑰中的一朵,卻沒有人看她獨特的風姿。她的小王子離她太遙遠,沒有人知道她的美。

  淚突然湧起,她怕花佑芬發現,遮住雙眼。

  也突然不明白,過去那十年,她執著了什麼?

  她重重靠在椅背上。第一次,為自己似是非是的愛情流下淚。

  *   *   *

  隔天,她一起床,顧不得梳洗,便往樓下衝去,比往常更殷切地盼望那方小小的信箱擱著任何什麼給她的訊息。但沒有,什麼都沒有;甚至空洞得有些殘忍。

  她也不說話,靜靜看著空洞的信箱,看著一場空,無言地,返身上樓。

  將近三個禮拜了,寄出去的信如石沉大海,理所當然的沒有回音,天天察看信箱,日日是空,她幾乎沒有勇氣再去掀開那扇小小的、對她拒絕的鎖門。

  「再寄封信過去,不然,直接打電話,問個究竟。」花佑芬同情地出主意。她一向主張行動,看不慣徐愛潘的被動等待。光只是等,愛情也不會從天上掉下來,什麼都解決不了。

  徐愛潘搖頭,又搖頭。那封信差不多是她勇氣的極限;所有該說,不該說的,她全在這裡說了,叫她再說些什麼?

  「你有事就走吧,不必理我。」她將自己埋在被窩裡,蒙住了頭,聲音相當無力。

  花佑芬只得閉嘴,也不勸了,乾脆由她去。

  聽著花佑芬帶上門離開,腳步聲走遠了,徐愛潘才將棉被掀開,瞪著空洞的天花板。這種結晶本在意料中,誰會理一個莫名其妙的陌生人的喃喃自語?她原是癡人說楚。

  「啊——」她在叫一聲,把胸中的鬱悶吐散掉。

  該如何才能讓這份情告個段落?該如何才能讓一切的相思惦念有個了結?倘使就這樣將它忘記了又如何?如果它逼近了又將會如何?

  啊!她想得好累!在想了答案以前,先讓她好好睡個覺吧!一切的一切,等醒了再說。

  但好夢不教人睡,刺耳的電話聲在她耳畔響個不停。她忍了又忍,終究抵抗不過它帶來的現實。

  「阿潘,是我,你現在馬上來KK,快點!」剛拿起話筒,尚未開口,花佑芬劈頭就說了在堆。雜音很多,還夾有吵鬧的音樂聲,嗡隆隆的。

  她不禁皺眉,沒好氣地說:「去哪裡幹嘛?」

  「什麼?」花佑芬根本聽不清她說的,幾乎用吼的又急急交代說:「別說了,你來就是!KK——你知道在哪裡吧?快點哦!現在馬上來——」不等她回答,卡喳一聲就將電話掛斷。

  「什麼嘛!」徐愛潘乾瞪著還握在手上的電話筒,嘀咕了一聲。

  她重新將自己丟在床上,拿枕頭蒙住了臉。累歸累,睡意怎麼也不來。沒辦法了——她跳起來,就去KK吧!要不然,花佑芬看不到她出現,回來準會嘀咕個沒完,又要說她自閉了。

  她抓起梳子,隨便梳了兩下。聽說潘亞瑟的太太一頭發及腰,黑瀑一般烏亮秀髮……她的頭髮怎麼也梳不直,只到肩胛長,而且參差,因為天然卷的關係,滿頭微卷凌散,老是一副沒梳理的野亂。

  沒辦法,這也是天生。她望鏡裡歎口氣,妝也不化了,隨便套上一件襯衫、牛仔褲,蹬雙小牛運動鞋,鞋尖都有點磨損,且連襪子都省了,一副邋遢相。KK多半賣咖啡,也賣一些調酒,到那裡去的三教九流都有,如這樣一副邋遢,也算不上褻瀆。

  到了KK,她稍一張望,就看到花佑芬他們。一群人,有男有女,三個桌子並成一桌,旁若無人的高談闊論著。

  「阿潘!這裡——」花佑芬高聲對她招手,搖擺得好誇張,惹得全桌的人都對她注目相視。她就那樣,在水銀燈的聚照下,一副邋遢的曝露在鏡頭下。

  「跟你們介紹,這就是我的同居人徐愛潘!」花佑芬嘻嘻哈哈的。

  座中有個男人略顯詭異又似意味地抬頭望她一眼。

  她扯一下嘴角,算是招呼。那堆人中她沒一個認識,想來都是花佑芬同業的朋友;也沒有人特意的招呼她,她倒自在,自己隨便找個位子坐下,要了一杯水。

  夾在一堆陌生人中,聽著自己不甚感興趣的話題,其實是很無聊的。她打算坐個五分鐘,對花佑芬有所交代後,便打道回府。雖然她自己寫小說,但她從不認為自己是屬於這圈子的,比不上這堆人的慷慨激昂。

  「唉,阿潘,你看到沒有?」花佑芬酒女一般,各處都打點好後,終於擠到她身邊來。

  「什麼?」她懶懶地回她一眼。

  「喏——」花佑芬以眼神示意。她隨她的視線看過去——怵然一驚,震住了!原先懶散的坐姿,因為太驚駭了,變得僵直。

  潘——!?她說不出話來,困難地轉動眼珠望著花佑芬,似乎在尋求一個確認。

  花佑芬抿嘴一笑,也不回答她,反而大聲喊過去:「潘亞瑟,聽說你高中是××學校畢業的,真的嗎?」

  「是啊!」先前略有怪異投視徐愛潘一眼的男人微笑點頭。長得高挺的希臘鼻,雕像般的輪廓,一副好風采。

  花佑芬抿嘴又是一笑,將全身僵硬得形同石頭的徐愛潘硬拉過去。「那還真巧!阿潘也是那學校畢業的,可是你的學妹!」像安排什麼似的,硬推著徐愛潘坐在潘亞瑟身上。「你們學長學妹——倒可以趁機好好敘敘舊。你們以前在學校認識吧?」

  「佑芬,你少攪和了,少在那裡胡亂製造巧合。」旁邊的人以為花佑芬鬧著好玩,要她少捉弄。

  花佑芬伸出食指左右搖了三下,正色說:「NONONO!我不是在胡鬧,他們真是同個高中畢業的。」

  「真的?那還真巧!」

  一夥人頓時七嘴八舌,懷念起從前。自聚在一起,從「偶然」談到青澀的歲月,再兜回理想抱負。

  忽然地,徐愛潘與潘亞瑟兩個人就這麼被冷落了下來,小小的天地中,角落裡只剩他們兩個人。

  面對著潘亞瑟,徐愛潘幾乎不能言語。年少時的那種種情愫,懦弱的、羞怯的、緊張的,又重新回來了她的身上。他依然如十年前的那個人——高挺修長,依然那一身流動的神采氣質。

  她突然覺得黯淡起來,意識到自己的邋遢。天啊!多少個日子,她常常希望與他再相遇時,能以最美麗的樣子出現在他面前——而現在,這個不期然,她卻是這樣一副邋遢的模樣!天!

  「學妹!?」潘亞瑟突然開口,看著她。「原來那是真的,我還以為有人惡作劇。」

  他指信箋的事。徐愛潘眼波流動,卻梗著難以言語。她心中在喊:真的!真的!那當年她一直在偷偷看著他,直到如今,依然惦念不忘。

  「花佑芬說她的室友在寫小說,就是你?你真的叫徐愛潘?」像十年前那般不經意的一言一語,也像十年前那般地教她顫抖不已。

  但她已不是十年前那個青澀的少女了。雖然她那個心情依舊,仍停在十年前,然而,隔了這麼久的日子,她勉強能正視了,看著他的雙眼。

  「嗯。」她輕聲點頭。

  「徐……愛潘……」潘亞瑟輕聲將她的名字念了出來。「愛潘」,多麼的巧合——

  他抬頭看她,打量著。他對她這個身影有隱約的印象記憶。但十年——太久了,那些日子已過得太遙遠。當年的鮮明,他早忘記,忘得只剩一些模糊的影子;依稀。

  「我知道,那封信太貿然,但——」徐愛潘試著解釋,卻總無法說清一句完整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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