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徐楚有什麼意圖,可能也只是她意識過頭;不過,距離拉遠一點好,連費心應酬她都覺得懶。對於她不在乎的人和事物,她向來無心;而徐楚之於她,到底也只是個陌生人,光只是笑就覺得花費力氣。
「一點也不會。徐小姐身上有一種神采,旁人沒有的,比別人要來得特別一些。」徐慫打定主意,探靠得更近,企圖僭越那條界線。
這算是恭維嗎?徐愛潘不禁抬起眼注視他,眼裡盛著迷惑。她看不出他是否有什麼意圖,卻覺得他隱隱的笑意裡有種太過應當的親切和靠近,教她不習慣。她覺得他一下子靠得太近了,抽離了他們之間原有的陌生,急速地推砌原不存在於他們之間的熟稔。
但也許,是她想得太多。她不喜歡徐楚身上散發出的那種魅味及自信之餘的理直氣壯,雖然耀眼,但盲人眼目。這樣的男人,存在太多欺騙。雖然無聊,但她實在無法不想起伴在他身旁那不同的女郎,下意識對這個人有防備,不願他靠近。
她無意多逗留,擠出個應酬的笑,成人式的敷衍姿態說:「很高興又遇見徐先生,實在太巧合了。時間也不早了,對不起,我先告辭了。」語氣又縐縐的,一聽就有幾分言不由衷。她仍然不說「再見」,虛笑中帶著「到此為止」的漠然。
徐楚再熟悉人際之間這種敷衍應酬不過,當然太明瞭她的言不由衷。但他偏不識趣,要欺她的孤單無恃,要笑不笑地:
「真的嗎?你很高興又遇見我?可我看你的樣子卻看不出有什麼歡喜——」他說「你」了,不再滿口「小姐」、「小姐」的,有一種狎侮的親暱。
徐愛潘沒料到,一時反應不過來,尷尬住。過一會才勉強撐出個不自然的微笑,只覺狼狽透了。她裝作若無其事,神態卻那麼不自然;徐楚看著,愉快地笑了。
他沒想到他一句話就將她逼得這般狼狽,這出乎他意料之外。他以為她這種在都會中周旋、生活的女性,對人際世故多半應該都有著圓熟的手腕與態度,像他認識的那些女人一樣;但她的交際手腕顯然太差勁了。他不認為她天真,也不見她有絲毫羞澀靦腆;事實上,即使面對陌生人,她的態度依然一派落落大方。她大概是沒料到吧?他想。所以,才沒提防他突如的侵近。
「我認識一些女性朋友,她們多半聰明、能幹,而且明艷照人,很典型的都會女性,但你讓我感覺很不一樣。當然,我和她們一樣,都非常聰明可人;不過,你顯得有點特別,我很想多認識——」他頓了一下,更接近了,語氣是不確定的,試探的成份居多。「改天一起吃個飯吧?」
按照一般騷擾的定義,這就算挑逗了。徐愛潘定眼看他,從他眼神看到一種興味,卻不認為他有那樣的意思。
他只是好奇的,對她。但為什麼?
不管為什麼,她可不認為她有滿足他對她好奇的義務。她跟花佑芬不一樣,因為她沒有那種對人友善與熱忱。
她索性不笑了,扯扯嘴角,答一個不置可否,起身就走。社交場合中的人際關係是虛偽的,他在試探,她沒必要把她的真實攤露在他面前。
「要走了嗎?我送你——」徐楚執拗地、不識趣地跟上去。他料想她一定會拒絕,神情一副不在乎。
「不必麻煩了,謝謝。」果然,徐愛潘婉轉地一聲拒絕。
「不麻煩!」他噙著笑,興味盎然。「如果麻煩的話,我就不會主動提出送你了。」
這個人!徐愛潘停下腳步,直視著他,語氣很平常,卻老實不客氣地說:「徐先生,我這麼說只是客套話,就是嫌麻煩不要人送,難道你聽不出來嗎?」
「是這樣啊!」徐楚好一臉恍然大悟,眼底充滿了笑,很嘲謔。「你這麼說,我就明白了。先前你那麼說,我還以為你只是不好意思怕麻煩了我罷了。」
徐愛潘凝起臉,皺了皺眉,她不認為徐楚是那種天真無知的白癡,他只是在捉弄她而已。她不再開口,臉龐一側,冷淡地轉身走開。走了兩步,忽然想起花佑芬,轉頭過去——卻見他依然站在她身後,盛接著淡淡的笑。幽暗的光線照得他身影有些朦朧,投射出一種恆久的假象,彷彿他自混沌開天時就站在那裡了,難言的一種天長地久。
她怔住,站在那裡不動。但只是一剎那,一剎那她就回過神,斥開自己的錯覺;但他還在笑。她忽然想起九份那個無星的夜晚。太唐突了!她狠狠再看他一眼,丟下花佑芬,掉頭離開。
門外是夏日的燠熱粘悶。一個熱帶的夜。
第四章
金色的陽光慢慢透進落地的長窗,照得窗前幾叢常青的盆栽碧綠的葉身褪淡成淺蔥。時過中午,咖啡的香氣浮漾滿透明的空氣中,一點慵懶的音樂聲欲訴還休地吐著曖昧的呢喃。
靠窗的桌位上,徐楚斜靠著椅背,只手架靠在桌上,遮撐住半個臉龐,看著坐在他對面的女郎。那女郎半垂著眼,知道他在看她,水秀的眼眸盈著淺淺的笑意。她將一頭烏麗的長髮盤成簡單的髮髻,插了一支金步搖,充滿古典的美與閨秀氣,氣質高雅又飄然。可是因她的五官立體深刻,屬於現代感的明美線條,毋寧更適合明麗的波浪捲發,美得深刻一些。
「容容,」徐楚的姿勢沒變,凝看著她。「如果我有了喜歡的人該怎麼辦?」
「能怎麼辦?你喜歡的女人可多著。」章容容微微一笑,端起咖啡淺淺啜了一口;一舉一動極為優雅,比擬一幅賞心悅目的畫。她將手不經意那麼一揮,右手中指戴著和徐楚一式的戒指。
徐楚輕笑起來,目光裡的賞慕不減。他愛看她,她也知道。當初他之所以娶她,就是愛看她姿態的美。那真真是一種風情,一種高尚的調情,和性感冶艷又自不同。
「怎麼不說話?你真的有喜歡的人了?」章容容輕聲追問,不是很認真。
她知道,他外頭一直有女人,養著情婦,但她一直裝作不知道。可她也知道他明白她的偽裝,兩個人都不說破。但她容許他的逢場作戲,容許他和一干女人牽扯,因為她知道,他不會認真。女人會想攀附他,那是必然的,他有那個條件。而且,他慣會說甜言蜜語,定力不堅的女人一下子就會被勾上。儘管如此,她知道他只是遊戲一場,絕不會認真的,所以她一直很放心。有太多的例子說明,那些女人一旦不自量力的逼他選擇,他就會毫不戀棧地結束那場遊戲。
他是她的丈夫,她怎麼會不瞭解?像徐楚這樣的男人,愈牽絆他,他就逃得愈遠。她相信,情與欲是可以分開的。所以,她不要求他肉體的忠誠,但她知道,他的愛是屬於她的。
是的,愛。對女人來說,那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嗎?男人只要肯把心給你,那他就是你的了。最重要的一點是,她知道,深深地明瞭,徐楚要的是有學養的女人,而不光只是身材和臉蛋;但他外戀的那些形形色色的女人,都空有肉體美;所以她容忍,因為她知道他終究愛的是她。她相信,不管他和多少女人交往,她在他心中的地位是不可動搖的。只要他在精神上不背叛她,她可以忍受他肉體上的出軌。而她一直相信,感情與慾望是兩回事;只要他在感情上對她忠貞,那就夠了。要抓住一個男人,抓住他的心才是最重要的;肉體的愛,久了就會倦。
當然,她會容忍這一切,也是因為她知道,徐楚到底愛的是她。他愛她的美、她的氣質、她的姿態與優雅——他要的、愛的,一直是有學養的女人,光只是皮貌和身材是滿足不了他的。她佔著絕對的優勢,嫉妒外頭那些女人是沒有必要的——就算嫉妒,她也必須假裝如此,因為她不想失去他,不想戳破一切,破壞他們之間寧靜的幸福。所以,能夠容忍,她就容忍,只要他是愛她的,對她感情忠實,只要他的心是屬於她的。
「怎麼會,我只是說『如果』。」徐楚笑得漫不在乎。他笑起來挺好看的,玩世不恭之餘,還有著種壞壞的意味。
章容容微又一笑,像是不經意地提起說:「是嗎?那麼上回我們在桂冠場遇到的那兩位小姐又是誰?」
「啊!?」徐楚一時會意不過,隔幾秒才猛想起徐愛潘,輕輕帶過說:「只是工作上認識的朋友,談不上什麼交情。」隨即轉頭看看窗外,起身說:「時間差不多了,我送你回公司吧。」很紳士地伺候她離座。
實在也是如此;那個徐愛潘對他很不友善,擺明了一臉敷衍。如果那個夜,他沒有不小心聽到她那些話,後來沒有那些不小心的巧合,也許他就不全那麼好奇了。當然,好奇與興味是可以隨時中止,世事也不會一直有那麼多巧合。如果他就這麼丟開,不再去理會,這以後他跟她之間大概也不會再有任何碰巧的偶然吧。所謂「偶然」或「巧合」,只是冥冥上天在替人製造一些機會。當中人如果不以為意,那一切就僅止於「偶然」或「巧合」,過後便又重回陌路,從此茫茫人海不會再相見。但如果相遇的人經心了,給擱在心上在意著,進一步行動,那麼偶然或巧合就變成了種「邂逅」,故事也就那麼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