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愛情,是要有實體對象的,有接觸的。情深而生欲,沒有欲愛的感情,算什麼愛?什麼柏拉圖式的愛情,根本是自欺欺人,像那把頭埋在沙裡的鴕鳥罷了!
徐愛潘瞪花佑芬一眼,知道她的不以為然,但並不解釋。能不說的話,她就不想多解釋。花佑芬自己的感情其實比她好不到哪裡去,還不是一團糟;但至少她勇於面對、勇於背負指責而去追求,也所以——她會看不慣她的懦弱。
「啊!煩死了!車子到底什麼時候才要來!?」花佑芬先耐不住,煩躁地叫起來。什麼都不管了!跑上路間,胡亂揮手攔便車。
「佑芬!」她想將她拉回路邊,一輛黑色寶馬竟緩緩停在她們面前。
兩人齊轉頭,望向擋風玻璃。駕駛座上戴默鏡的男人,掌心朝上勾了勾,朝她們擺了擺手,後車門跟著打開。花佑芬大喜,拎起包包,不由分說就將她拉過去,鑽進車裡。
「佑芬!」她根本連開口反對的餘地都沒有,就被花佑芬一把拽進去。什麼都來不及看清,就先被一股濃得教人呼吸不過來的香味差點嗆昏。
「啊!是你!」她聽花佑芬驚逢般喜叫一聲,覺得奇怪,抬頭看去,駕駛座上的男人赫然是九份露天茶棚遭逢過的那男人,剛剛在海水浴場且與她擦身而過。
巧合嗎?她暗暗皺眉。
他身旁坐的女人,長得極艷,大眼厚唇,很有種鮮艷欲滴的美味感,像在流行時尚雜誌裡慣可見的時髦性感模特兒。瀰漫整車的味道就從她身上發出來;香奈兒五號香水,濃烈得嗆人。她分辨得出,是因為有回在百貨公司被專櫃小姐硬拉著噴了好些,霧霧的,就是這款香水。她一向不喜歡太濃烈的東西,車裡滿滿濃郁的香味,讓她覺得很不舒服。
「太巧了,竟然又遇見你們!」花佑芬性格熱烈,與陌生人容易攀談,不過片刻,就一副「他鄉遇故知」的口吻。
「那表示我們有緣。」男人帶笑回答。
「說得是。我叫花佑芬,在『黛安雜誌』工作。這是我的好友兼室友,徐愛潘,她寫愛情小說。」
不過是一種便車之恩,花佑芬就不嫌煩地把身家交代出來,還將她牽連下水,嘰哩呱啦地說不停。她並不是靦腆,更不害羞,只是覺得說話太費力氣且累人——或者說白一點,嫌麻煩。是以,花佑芬的喋喋不休讓她替她覺得累極了,尤其又扯到她身上,更讓她覺得麻煩。
「那還真是巧。我叫徐楚,請多多指教。」男人遞了張名片給她們。「我們都算同一圈子的人。」
「徐楚?」花佑芬又發出一聲驚逢。
徐愛潘卻沒什麼反應,表現得很麻木。她約略看過徐楚這名字,是一家男性休閒雜誌「男人對話」的負責人。因為工作上需要,她有時會翻翻男性雜誌,當作資料使用。「男人對話」標榜品味,走雅痞路線,相對於女性雜誌而言,性質大概同「時尚」、「柯夢波丹」一流;無論在編輯、內容或者市場上,都有不錯的評價。不過,徐楚只是出錢老闆,並不實際參與編務,沾雜誌好評的光,名字偶爾會被提一下,她不巧留意到而已。可花佑芬是專業編輯人,認識得多,取捨的標準、角度和她不同。徐楚當然是名不見經傳,但出錢的老闆能像他把雜誌辦得有聲有色又有口碑,實在也是很難得,不只是銅臭而已。
「徐先生真了不起,能辦一份那樣水準以上的雜誌。『男人對話』在我們編輯眼中,評價相當不錯!」花佑芬毫不吝嗇地給予讚美,把距離又拉近了幾分,口氣聽起來倒像認識了一段時日。
「哪裡!雜誌有好評,是編輯們的才幹和能力,我又不管事,一點功勞也沒有。」徐楚倒是有自知之明。
「出錢老闆能做到像這樣也不容易,徐先生不必太謙虛。」花佑芬哈哈一笑。
大概她對徐楚的態度太過熱絡了,引起他身旁的女人不悅,艷麗的臉冷凝著。花佑芬自己也察覺了,收住笑,閉上了大嘴。徐愛潘也悶不吭聲,兩個人都不知道徐楚和身旁女人的關係,但在社會打混久了,在任何場合,都夠聰明得不主動去問那些身旁帶著女人的男人,他們之間,是什麼關係。因為,結了婚的男人,身邊帶的,不見得是他們的太太,搞錯了的話——那多尷尬。
徐楚似乎也沒有向他們介紹身旁女人的打算。花佑芬瞄了他左手一眼,無名指上嵌著一圈金燦燦的環戒。她收回視線,和徐愛潘交換一眼無言。
車子駛上高速公路,天色已暗了下來;從車窗裡望出去,看到的淨是一團黑。這樣的氛圍下,不說話實在教人很難受。徐楚不時會說笑幾聲,仍是沒有什麼顧忌;花佑芬見狀,有的沒有的又和他攀談起來,聊得不亦樂乎,也不管他身旁那女人的臉色。徐愛潘識趣地閉緊嘴巴,心不在焉地漫眺著一團黑的窗外影致。
「……你以為呢?徐小姐?」她人在漫不經心中,卻聽徐楚說著,忽然叫問著她。
「啊!?」她猛醒過來,有些尷尬。她根本沒在聽他們談話,但又不想多事,胡亂地點頭附和,想就此矇混過去。
卻不料徐楚濃眉一挑,銳利的眼由後視鏡盯著她,沒完沒了地。「徐小姐也是這種想法!?男人像動物,女人則像植物?動物是野蠻、危險的,帶侵略性;植物是奉獻的,是包容性?」
什麼!?徐愛潘暗暗皺眉。他們竟生熟不忌談到這種話題?不由得轉頭對花佑芬皺皺眉。
「怎麼?」花佑芬笑擋開她顰蹙的額眉,存心推她下水似的說:「你不是常說男女之間就像動物和植物一樣?一個侵略,一個等待和承受;還說愛情是種墮落,大凡天下女人的墮落,都是自作自受!」
後視鏡中的徐楚濃眉又是一揚,眉眼欲笑非笑的,像昨夜晚風裡那相似的神情。
「哪有!?我哪在那麼說!?我——」徐愛潘本能地辯解,情緒有些急,一急便就口吃:「我——我是有說過後面的——但——前面——什麼動物——我沒——沒——哎!」愈說愈不清楚,急得瞪眼大叫一聲。
不知道花佑芬存的是什麼心,沒來由地扯她趟這渾水。這種話,能在陌生從面前這般毫無顧忌的亂說嗎?真不知道她腦袋哪根筋故障掉了!
「我開玩笑的,你別這麼緊張!」花佑芬笑不停。「但你小說裡寫的那些,什麼『男人是肉慾的動物』、『受荷爾蒙控制』什麼的,總沒錯吧?」
徐楚的女人皺眉了;徐楚則嘴角噙著笑,耐人尋味地。
「徐小姐說的也沒錯。」他聲音略略低抑,不知是要替徐愛潘解圍,還是落實她的指陳。「泰半的男人受慾望支配,有慾望才能產生動力和熱情。如果說男人是受荷爾蒙影響的動物,那也沒有什麼不對。男人間一切的慾望、競爭與活力,都是由荷爾蒙而起。它們的確使男性原始的動物性增強——嫉妒、殘忍、憎厭、競爭等等。不過,別忘了,它同時也使男人的熱情加強。總歸一句,有慾望才有熱情。」
「說得真好!」花佑芬竟然鼓起掌。
徐愛潘別開臉,車窗上映著她模糊的容顏。她維持十年的相思惦念不變,但有沒有一輩子不變的感情呢?她實在很想知道。花佑芬質疑她這份感情的「純粹度」與「實質性」,她自己也慢慢起了猶豫。到最後,她會只是在愛個幻影嗎?在愛一個她心中虛無的image?這十年,她遲遲不敢踏出那面對的一步,是否源於某種下意識?
下意識裡,她總不敢相信一種只愛一個女人就像女人也不可能永遠只愛一個男人。否則,人一輩子注定只能對愛承諾一次,那麼,漫漫人生,那些失戀的、分手的、離婚的,該置於何處?而這世間,每個人經歷過的該都不只一段故事;既然每個人都曾經有過那麼多的故事,那麼,人如何永遠只愛一個人?
這是她的迷惑,也許也是花佑芬說的「相信唯一是很危險」的本質。
想想,所謂「唯一」,其實只是自己情感的「一廂情願」。
「徐小姐好像不怎麼以為然?還是我太坦白了?」不知為什麼,徐楚盡要來撩她。
她由後視鏡看看他;他臉上有一種奇異的興味,還添加幾些好奇。嘴角那抹隱約的笑,更使得那股奇異的興味變得粘膩,揶揄譏嘲似的;她不由得懷疑,昨晚他是否聽到了什麼?還是,他在笑她的「陳腐」?剛剛他那番話看似為她解圍,其實是在反嘲她「男人是肉慾動物」的潔癖乖戾吧?
「不,我沒有意見。」她討厭他那麼笑,要看穿什麼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