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寫信啊!應該難不倒你吧?又可避免直接面對。」
「寫信?」她愣一下。她從來沒想過。
她仰仰頭,星光暗淡,牛郎與織女真正成了失落的傳說。
也許她該作個決定了,好好面對自己的感情,讓十年流風告個段落。也許吧!
「也許你是看到我的情形,覺得慘不忍睹,所以對愛情怯步;可那是因為你根本沒有真正在有——」花佑芬狠狠吸了一口煙,然後將還剩大半截的煙捻熄丟掉。「等你真正愛上一個人,明白什麼是擁抱和渴望的感覺,就算對方已有家室,你即使明知不可,還是會深深陷入,也會甘願——縱使是當個地下情婦。」
「不要替自己的懦弱找借口,愛情沒有那麼神奇。你會離不開他,只是不捨自己多年的感情罷。」徐愛潘不以為然。她以為花佑芬的不可自拔,泰半源於對多處的付出與情感的狠不下心,傻傻地相信對方會給她一個承諾。
男人的承諾都是不可靠的。那些吝於作出承諾的,並不是因為他的專情或良知,而是根本連給予承諾的擔當都沒有。女人喜歡聽甜言蜜語,所以喜歡男人給承諾、給她一個保證;對於那些吝於作出承諾的人,她們以為對方取捨進退為難,然後斷章取義誇大對方虛幻的愛的強度。
這樣的自欺欺人,毋寧是所有陷入愛情難題的女人的寫照。但或許,卻又扣花佑芬說的,她不是自欺欺人,她只是——只是心甘情願罷了。
心甘情願——她的愛情,就是這等無怨無悔的態度,如此而已。
「也許吧!」花佑芬淡淡一笑,笑得落寞淒涼,像是同意徐愛潘的話,又流露一些自己的心情;轉過臉龐,淡漠地又是一笑。「我就是丟不開,心甘情願這樣,讓他騙我一遍又一遍,愛得傷痕纍纍也在所不惜。」
「值得嗎?」徐愛潘低低一聲。問她,也在問自己。
花佑芬揚揚臉,沒說話,那表情像是在說:等你陷入了,陷入愛情的泥沼就知道。多說無用,有些事根本是不可說的。
「唉!」徐愛潘重重吐口氣,口氣老老的,有太多的不懂。「我實在不懂,他真的值得你這般無怨無悔嗎?完全不求回報——既沒有承諾,物質生活上也不肯好好照顧你。你這算什麼『情婦』?一個人苦哈哈,當人情婦的,不都是住華廈、開名車、一身珠光寶氣的嗎?」
「你在說什麼!?」花佑芬失聲笑出來。「你當我是黑社會老大的女人嗎?什麼華廈、名車!拜託你!不要讓那些亂七八糟的電影給攪昏了腦袋!」
「你應該懂我的意思。」徐愛潘白她一眼,神情真真假假,帶幾絲乖戾,也不曉得話裡的認真有幾分。「情婦是什麼都不必做的,只是陪著對方上床,聽他訴苦、發發牢騷,再柔言安慰,給他一些甜言蜜語和慰藉。」
花佑芬翻翻白眼,沿不及有任何回駁,側後方先傳來似乎忍俊不禁的笑聲,像隱忍了許久般。兩人回頭過去,只見後側一個男人穿著黑襯衫、黑長褲,一身的黑,幾乎要融進黑夜裡。他面對著遼曠的海天而坐,手持著一瓶罐裝啤酒,一雙長腿筆直擱在對面的椅子上,看起來很悠閒,視若無睹的模樣不僅有種神氣,而且貴派。意識到她們的視線,他微傾著頭,撇嘴對她們一笑。花佑芬回個笑,不以為意;徐愛潘卻皺起眉。算她多惱,她覺得那男人那個笑,似乎是針對她而來。她剛剛才和那男人打過照面,現在又碰著了。她懷疑是否聽到了什麼。他那個笑,嘲諷的意味甚濃,揶揄的成份居多。
他聽到了什麼吧?她再皺個眉,別開臉,一種竊聽的不舒適塞滿心間。站起來說:「我要去睡了。」她懷疑是不是她太過敏感,那個笑讓她覺得,彷彿自己內心的私密被窺探了般,心與情皆被看穿。她覺得相當不舒服,而且,極不自在。
「這麼早?才十二點多——」花佑芬貪婪地又點根煙。她的抽煙習慣就像她的愛情況境,不識滋味,只是上了癮,欲罷而不能。
「不早了,明天不是還要到海邊嗎?早點睡吧!」她卻覺得很累了。那種,由內心深處湧起的疲憊。
往事果然不承受負荷,她不該去撩起的。
「阿潘!」花佑芬叫住她,心中藏了許多的疑問忍不住了。「我一直想不懂,你到底在追求什麼?十年!那麼長的日子,你難道都沒有懷疑過自己的堅持嗎?你到底在追求什麼?」她的疑問重複說了兩次,余聲嗡嗡的如回音。
後方那個男子眼神動了一下,笑意隱微了,浮起一款專注。黑夜總有人在傾聽。
徐愛潘站著沒動,反應有些遲緩。她到底在追求什麼呢?星空那麼暗淡——
花佑芬真正問到她的心上了。夜色的薄光中,她淡淡涼涼一笑,低啞的聲音有些像呢喃:「我在追求什麼?好難……」她仰起頭,碧海青天,千年的心一意相通。低下頭來,喃喃念著:「我將於茫茫人海中訪我唯一靈魂之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是哪個詩人曾說過的話?這是她所有的追求。她這十年的「錯過」,為的也只是這份「全心」。關於愛情,她並不是在追求一配偶,而是在追尋一個靈魂伴侶,所以她的愛情可以是無性的,由精神開始。
但這份相思,又是怎麼發生的?她的「追尋」,會不會出岔錯?沒有勇氣去面對,那算什麼?
「是嗎?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你啊……」花佑芬搖搖頭,歎氣了。她已經夠蠢了,卻還有一個比她更傻的。但因為傻,所以癡,執著一個相知相契的靈魂。
這世間的愛情,為什麼都沒有一個恆定的道理?
徐愛潘的癡心,或許有一天也要幻滅;也或許,她將變成跟她一樣,為著一份相依相守而不計一切。誰知道呢?
愛情像那流星雨,終是會墜落的,墜入那情天慾海中。
第二章
愛情之所以為愛情,是因為在千篇一律的窠臼中,屬於每個人自己的故事,自有它獨特、不一樣的篇章,有它自己轟轟烈烈的的方式,蕩氣迴腸的糾纏。因為這份「不一樣」,使得愛情成為古老卻永遠不朽的傳說;每個人,在自己獨特的故事裡,成就了不朽的傳奇。
是這樣吧!所以儘管她想遺忘,偏偏記憶那份情感百折千回地將她纏繞。
所以忘不了。有些人的戀情會過去,有些人的感情卻終其一生糾纏。即使僅是撫觸著那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她就覺得心在顫抖,彷彿與愛情面對,懦弱得不敢承受。
她始終沒有真正面對她的感情過。花佑芬批評的也許沒錯,她只是假借純情的名義,製造一種執著。——不,她不要再這樣了!她不要再繼續這場沒有止境的單相思,即使最後的結果會痛會流淚——就算一輩子就這麼一次,她也要坦白自己的情感,把自己的心情說予他知道。
「阿潘!」花佑芬渾身濕答答的,從海裡跑上沙灘。徐愛潘下意識將手中捏著的信藏入口袋,雙手不自在地擺放。花佑芬沒注意,一屁股坐在遮陽傘棚下,一邊嚷嚷喊著累。「哇!累死了!好久沒有這麼活動過!」抓起一條大毛巾包住身體,一邊攏整著頭髮,睇著她說:「你還當真光只是來『看海』,連個鞋子都不捨得脫!」
「反正我也不會游泳,光只是泡水也沒什麼意思。」徐愛潘聳個肩。一到夏天,幾乎每個人理所當然地都喜歡往海邊跑,擠得各處海灘滿滿是人潮。其實,人擠人有什麼意思?海是好的,但和一大堆人攪混在一塊,就有怎麼好了,換作是她,她寧願找棵濃密的大樹,躺在樹蔭下,吹著午後的風,睡個陰涼的覺。
謝草以前就因此常笑她未老先衰,連個嗜趣都這麼「老態龍鍾」。但她還是覺得,在大樹下睡個陰涼的午覺是很舒服美好的,加上陣陣的蟬聲,美麗的人生大概就是如此了。
「我要上去了,這裡熱死了!」她耐不住,站起來,伸起手臂,擋住斜射來的陽光。西時的太陽儘管熱力已歇,但白晃晃的沙灘吸取了一整下午的火熱,仍然可以將人烤得煩躁。「你在水裡泡了一整個下午,大概也該夠了吧,該回去了。」
為了口袋裡那封信,她昨晚一整晚幾乎都沒合眼。烤了一整日的太陽,已到了她忍受的極限。
「是是是!」花佑芬捉弄地學小學生老實認錯的口氣,挨了徐愛潘一個白眼,才正經地說:「我去沖個水換衣服,你先在外頭等我。」
兩個人往更衣室走去,順道還了遮陽傘。花佑芬逕自進了沖洗間,她在外頭等著。暖風懶懶,差不多是時候了,海水浴場的一日也要過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