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的確是沒錯。卡門蕭下意識地蹙蹙眉頭。照片中她穿著一件碎花的短袖洋裝;她記得那是夏天初,阿婆從人家舊衣物回收堆裡撿回來給她的,她第一次穿那種色彩那麼鮮艷的花色洋裝。沒多久,阿婆就生病了……她以同樣的沉默把照片遞還給那律師,對他的疑問,不置可否。反問說:「你說你是『唐門』的法律顧問?『唐門』——那是不是什麼組織或機構?你們找我要做什麼?告訴你,我是絕不會答應跟你去任何地方的——」
她冷漠地瞪著律師,充滿敵意。
她根本不需要監督照護;沒有了阿婆,她一個人依然可以活得很好。再說,她已經大到不需要靠孤兒院那種地方來遮風避雨。
「我想你誤會了。」律師微微一笑,收回照片。「『唐門』並不是什麼收容所或照育孤兒的機構。它在商界是頗見規模的企業集團,相關的企業有百貨、飯店和建設公司等。我是受唐夫人的委託尋找你,帶你回『唐門』。」
「卡門……」小惠不安地叫著卡門蕭。這個人原來是來帶走卡門蕭的,難怪她一直有種不安的感覺。
那姓余的更是不相信地凸著一雙蒙著灰垢的污濁死魚眼。難道,卡門蕭真有什麼有錢的親戚不成?!
「你說的唐夫人到底是誰?她為什麼要委託你找我?我跟她又不認識,她找我做什麼?」一連串的問題,困惑著卡門蕭。
「唐夫人是『唐門』董事長介木先生的夫人。至於她為什麼尋找你,我就不清楚了。我只是接受她的委託辦事,並不是理由或原因,如果你有人什麼疑問,我想還是直接去詢問唐夫人或許比較好。」
「不!卡門不會跟你走的!」小惠喊叫著跑過來,緊拽著卡門蕭,生怕被律師帶走。
「小惠!」卡門蕭掙動一下,想擺脫小惠的糾纏。
「卡門,你不會跟他走吧?我不要你離開這裡!拜託你,不要丟下我!」
小惠固執地不入手,渴求地望著卡門蕭;她不要一個人被留在這裡,更不想回她養父母那個冰冷的家。
「你放手,小惠。」卡門蕭不心軟地撥開小惠的渴求。「就算沒有這個人,我也得離開這裡。阿婆死了,我又沒有錢,你想那個死魚眼會讓我再繼續住下去嗎?」
她當面毫不客氣地諷刺姓余的,當他不存在。
「咳!」金魚眼臉色難看到了極點,漲得像一副灌小的豬肝。「卡門,你可別忘了,你還拖欠我三個月的房租。我可憐你無依無靠的,才不向你催討,還幫你處理乞丐婆的後事,你不感激也就算了,可別說些含血噴人的話!」
卡門蕭狠狠瞪他一眼,甩過頭,一副縣長不屑的神態。
「你——」金魚眼豬肝臉一陣紫青,轉向律師尖聲說:「倪律師,你可是聽到了,你看她是什麼態度?我好心沒好報!錢收不回來也就算了,還白我晦氣,沒事惹了一身麻煩,這年頭,好人實在做不得……」
「蕭小姐欠你多少錢呢?余先生?你看這些夠不夠?」律師取出一疊鈔票,堵住了金魚眼的喋喋不休。金魚眼見錢眼開,話都來不及開口,忙不住地點頭,急著把錢接過來。那麼厚的一疊,少說也有好幾萬,他用手指舔舔口水,一張一張地數著。
律師看著,溫和有禮地說:「如果你不介意,我還有些事想和蕭小姐細談,能不能麻煩你先離開?」
「啊!?當然不——我馬上走!馬上走!」見了錢,金魚眼的態度馬上不一樣,卑躬屈膝,十足的奴才相。
他很快地把錢塞入口袋,小心地呵護鼓起的袋口,然後摸摸蒜頭鼻,假笑了一聲,也不再囉嗦,很合作地走掉。
等他走遠了,律師才又轉向卡門蕭說:「蕭小姐,剛剛我已經講清楚了,我的委託人——也就是唐夫人,委託我來找你,並且將你帶回唐公館。據我的瞭解,唐夫人的意思並不是只想見你,而是打算將你接回去——」他看見硬慶上擱著的旅行背袋,帶著說服的口吻又說:「反正你也打算離開這裡的不是嗎?不如就跟著我走吧!我的車子就在巷子口——」
卡門蕭低著眉,顯得猶豫不決。濃眉下不定的眼神,藏著濃烈戒慎疑實的表情,充滿野生動物的氣息,對任何企圖接近的生人戒務懷疑,保持著不信任的距離。
她不是不相信這個自稱是什麼「唐門」法律顧問律師的話,而是不明白為什麼!什麼都不明白,就這樣貿然地跟著他走的話,對她來說太冒險。
「你不必猶豫,蕭小姐。」律師看出她的猶豫,鼓勵地對她說:「老實說,這種際遇千載難逢,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像你這樣幸運。」
幸運?律師的話像是在暗示什麼,語帶弦外之音。卡門蕭本能反應地偏頭看他一眼。
律師回她一個耐人尋味的微笑,笑容中帶著職業性的狡猾。
他的工作是完成唐夫人的委託,將卡門蕭帶回「唐門」,所以他必須利用一切手段,盡其所能地說服、唆使,甚或者利誘卡門蕭跟他走。
「如果,我跟你去見那什麼唐夫人,我能有什麼好處?」卡門蕭清楚他的意圖,直視著他,乾脆挑明問道。
「再怎麼樣,總會比你目前的情況好太多。」律師不再笑了,正色地望著卡門蕭。
「是嗎?」卡門蕭眨了眨眼,笑了,露出艷而勾引人的笑容,純潔中帶點邪氣,沒有多少多餘累贅的表情。
這個笑容太突然,律師突兀地心顫了一下。
他很快地恢復冷靜,態度沉著,不動聲色。
以他對女人的經驗,他並不認為卡門蕭剛剛那個笑容是在引誘他或具有什麼其它企圖。那只是純粹一個笑,也許還帶有些諷刺或某些其它的情緒,他並不清楚。
「我相信你是人聰明的女孩,卡門小姐。」這一剎那,他實在搞不清楚卡門蕭心裡究竟是怎麼想。他對她,突然沒有了把握。「你好好考慮,我在車上等你。」他往外走,沒幾步又回頭說:「但不要讓我等太久,卡門小姐——我等你!」
後面一句話,他停頓了一下,意味深長地看著卡站蕭。
這時他有點後悔。他先前也許不該用「利誘」的手段,說服卡門蕭跟他離開。職業的使然,加上家教的背景,他從小一向只有「贏」的觀念——成者為王,只求取勝利,而並不期望自己成為什麼正直的君子。但這時,他突然不那麼強烈求勝,突然不想完成唐夫人的委託將卡門蕭帶回「唐門」——卡門蕭那個純潔邪氣的笑容,在他眼前久久纏繞。他抓不住她的心思,猜不透她心裡怎麼想。雖然他並不擔心她會怎麼看他,但他著實後悔——不該對她說那些暗示的話,以利誘說服她。
說不出為什麼,他就是覺得不應該。不是說「利誘」的手段不對或不好,而是——他就是覺得後悔。他想,他用錯了手段。
也許是因為卡門蕭坦然挑明地反問他「她有什麼好處」的那句話,讓他覺得不對;也許,是因為她那個笑;也許……太多也許了!也許,那都不是原因或理由,他只是突然不想將卡門蕭帶回「唐門」而已。
他想將她藏起來,不想將她帶回「唐門」;因為「唐門」有那三兄弟。他不希望讓他們看到了她。
一旦讓卡門蕭到了「唐門」,「唐門」那三兄弟對他而言,是極大的威脅。他真的覺得有點後悔了。
他在門口停了一會,點了一根煙,緩和複雜矛盾的情緒,慢慢走到陽光下。
「唉,卡門,你決定要跟那個人走嗎?去那個什麼『唐門』的地方?」律師離開屋子後,小惠垮著臉,垂頭喪氣的。
她知道,以卡門蕭的個性,不定期一不會白白庭這麼好的機會的。她始終不明白她真正的心思,不懂她心裡究竟在盤算些什麼;她只知道,她要丟下她離開。
「當然。」卡門蕭毫不掩飾她的意圖,流露著難以捉摸的表情。這樣莽撞做了決定,又什麼都不瞭解,雖然冒險了點,但聽那律師那麼講,唐家應該很有錢——既然是有錢人家,大概就差不到哪裡去。
她決定冒這個險。
反正她現在身無分文,也沒地方去,與其餐風露宿、夜寐在街頭馬路,不如去碰碰運氣;再說,不管情況再怎麼糟,總不會比這一刻走投無路來得更糟!真不行的話,大不了拍拍屁股走人,她也不會有什麼損失。
「你快回去吧!不要再纏著我。」她將背袋甩丟上肩膀,踹開擋路的破紙箱,丟下小惠大步走出屋子。
古往今來,感情即是麻煩的開端,撇不清的話,倒楣與不幸的往往是自己。她不要跟任何人有「共生」的關係——依賴,或被依賴。
她瞇起眼,抬頭望望頂頭的陽光,瞬間整個瞳眸一片金晃晃,擴暈成彩色的昏眩,將眼前的世界網織成幻象般的斑斕,疑似不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