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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林如是

  「你快回去吧!再不回去,等會你養父母找不到人,又有你一頓好受的。」卡門蕭不耐煩小惠的哭哭啼啼,找個借口趕她離開。

  沒有什麼丟不下的。阿婆死了,她又成為孤伶伶的一個人,和這個偏僻的村子再也沒有任何關係。

  「卡門……」小惠只是哭,不肯離開。

  卡門蕭乾脆不理她,自顧收拾東西。

  破爛的房子裡,別無長物,其實也沒什麼好收拾;幾件隨身的衣服塞滿破舊的旅行袋就差不多了。她慢慢收拾著,一邊思索著下一步該做何打算。

  首先當然是離開這個村子。她打算到大都市去,那種地方比較容易打發日子。然後是找一個地方過今天晚上,地下道或公園什麼的都無所謂;然後明天的事,明天再做打算。反正,餓不死的。

  小惠一直淚眼婆娑地看著卡門蕭收拾衣物行李,看著看著,忽然想到什麼事,眼神露出了一絲曙光,抬手抹掉眼淚,結巴地說:「卡門,你……你帶我……我走……走,我要跟……跟……跟你一起……離……離開……」

  卡門蕭沒有反應,不知是否聽到她的話。

  小惠繞過床尾,走到卡門蕭身旁,鼓起勇氣再要求了一次;聲音顫顫的,沒有把握的微弱。

  「卡門,我要跟你一起離開這裡——」表情可憐又軟弱。

  卡門蕭沒有停下動作,頭也不回,一口回絕說:「那是不可能的!你不能跟我一起走,我也不會帶你走。」

  「為什麼?」小惠著急不解。一急,又噘了起來:「你不讓我跟著你,那我該怎麼辦?」

  「那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想辦法。」卡門蕭把行李袋拴緊,打個結,踢開原本放著衣服的舊水果箱,看也不看小惠。「你跟著我,會成為我的麻煩和負擔,我根本顧不了你,而且,你在這裡好好的,幹嘛跟著我離開?再說,我自己都不知道該到哪裡去,怎麼帶著你?」

  「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拜託你帶我一起走,卡門,不要丟下我!」小惠可憐兮兮地哀求。

  「不行。」卡門蕭不為所動地搖頭。飛鳥各投林,她只能為自己打算,顧不了其它。「你好好待在你養父母家,只要乖乖聽話,有吃有住又不用受風吹雨打——」

  小惠哀泣的哭聲打斷卡門蕭的話。

  卡門蕭顯得有些煩躁地略略皺眉說:「你不要光是想依賴別人,期待別人的幫助;更別以為只要哭泣流淚,別人就會同情你。真那麼想離開,不願再待在你養父母家,就該自己想辦法。除了你自己,沒有人能幫助你,為你做打算。」

  對於「求生存」這回事,卡門蕭遵循著野生世界的法則。物競天擇,不能對自己負責、獨立堅強的,洽談室要失敗。她冷血地看著小惠,甚至有點討厭她的軟弱。

  三歲的時候,她母親丟下她突然消失不見;被拋棄的她,一個人孤伶伶的,村裡沒有人願意收養她,因為她身上流著骯髒的血液——不知父親是哪一國人的野雜種。然後她遇到了阿婆,阿婆就像平素拾的破爛一樣,將她撿了回去。

  阿婆以拾荒為生,由外地輾轉到村子外落腳,靠著撿此破爛度日子,生活極是不穩定。她帶著卡門蕭離開村子,由這個村子撿拾到另一個村子,三餐極少能飽肚,經常有一頓沒一頓的,餐風露宿,然而卻認命知足,極少為生活歎息。

  在這樣的不幸下,卡門蕭的個性反而分外張揚。她不會像那些天真的人一樣,老是睜著一隻無邪的眼睛看世界——那樣看起來,簡直蠢透了!在卻生的世界裡,「婦人」不過是種無聊的動物。她任由「本性」發展,而以「本性」孽滋出的各種現實或自私的姿態,在暗光裡發亮。

  不過,她並沒有固定的姿態,她只是與眾不同。在她體內,有一種邪惡,依存於本性,為了求生存而本能地顯生。每個野生動物,都有著像這樣一種純淨的邪惡。

  「卡門……我求你,不要丟下我……」小亙哭泣聲中,軟弱地傳達出被拋棄的無助。

  「你不要裝得一副被拋棄的可憐樣,我不會同情你的。自己的事要自己做打算,你求我也沒有用,不管你怎麼說我都不會讓你跟著我,聽懂了沒有?」

  說這話同時,卡門蕭背對著小惠,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清瘦的背影呈現出強烈的疏離與冷漠感,週身彷彿罩了一層薄膜,懸浮著透明的氣流,就像街頭流浪兒,散發著拒絕生人接近的氣息,一層一層裡擴成禁帶的氛圍。

  卡門蕭這種背對人的舉止和離界出距離的氣息,她並不陌生;那是她一種下意識的習慣。當她在拒絕人接近,或有任何不願面對的事情時,她習慣在說話的同時,轉過身背對著對方,拉張出距離感——甚或者,掩飾內心某種衝突秘密或不安。

  而這種姿勢,彷彿就是卡門蕭和這個世界交談的方式。小惠一邊抽噎一邊擦淚,心裡明白她再說什麼出沒有用,卡門蕭還是會丟下她不管,自己一走了之——是的,一向是這樣的!卡門蕭一向是這樣的……

  「好了!你趕快回去吧!什麼都不要再說了——」卡門蕭總算轉過身來看著小惠。視線隨即越過她的身影,漫眺向矮窗外那永遠也照不進破屋裡來的溫暖的金色的陽光。

  她微微仰了頭,抿緊了嘴。明日會吹明日的風,但她要抓的,是眼前這一刻燦爛。

  小惠走近前跟著仰頭,嘴巴微張正想再開口時,「吱呀」一聲,破門被人推開。被子蟲蛀得差不多的門扉,委屈地撞偎上牆壁,發出腐朽空洞的回聲。

  兩人側頭過去。進來一個青椒臉、眼睛微凸,像金魚眼的中年男人;腆著一個啤酒肚,蒜肉鼻泛滿油光,臉上還假著笑,贅肉橫布,擠成一條一條。他身後跟著一個氣質迥異的智慧型男人,提著一隻深咖啡色的真皮公事包,架著一副金邊眼鏡,西裝筆挺,精明內斂,看起來像幕僚或玩弄權術那類的菁英人才;卻又有一股豪門世家的派頭,顧盼自得。

  「唉——卡門,你還沒走啊!正好,有個倪律師找你。我帶他過來了。」凸著一雙金魚眼的中年男子贅著一臉假笑,朝卡門努努嘴,回頭對戴金邊眼鏡的律師說:「哪,倪律師,那個就是卡門蕭。是你要找的人吧?」

  律師?卡門面無表情地望著金魚眼和他身後的陌生人。

  「咳!」金魚眼做態地士咳一聲,諂笑又說:「怎麼樣?倪律師?她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沒錯。」幹練精明的律師點了點頭,走向卡門蕭。

  那中年男人肉臉上擠成一條一條的贅肉蠕動了一下,污濁的眼珠射出貪婪的光。他將小惠拉到一旁,斜吊著眼,極不安定地溜轉;雙眸的眼白多過瞳仁的面積,而且蒙垢著一層灰濁的髒氳,竟像一雙死魚的眼。

  他壓低了嗓子,試探什麼似的問小惠說:「小惠,你跟卡門一向是最要好的——呃——」他回頭偷睨卡門蕭和那律師上眼,將小惠再拉往角落一些,幹著嗓子說:「呃,卡門她……她有沒有告訴過你——她是不是有一些很有錢的親戚?」

  小惠茫然地搖頭。反問說:「余叔,那個人是誰?他找卡門要做什麼?」她覺得有種不安的感覺。

  「我哪知道!」得不到預期的回答,姓余的悻悻地翻個白眼。他本來還以為會不會是卡門蕭某個有錢的親戚派來的律師——就像電視裡的那樣,非常戲劇化的,某個有錢的老頭,晚年時渴望天倫,而派人尋找離家失散多年的女兒或兒子遺留下的骨肉——他或許可以趁此撈點好處。但想想又不太可能,卡門沒父沒母,真要有什麼親戚,早十多年前母親丟下她不要時,就該有人來認了,更別說她那雜毛父親到底是哪一國人都沒人搞得清楚。而且,據他所知,卡門蕭的母親沒有兄弟姐妹,父母又死得早,他們這一系根本沒什麼像樣的親戚;除了撿破爛的阿婆,卡門蕭根本沒有任何親人。

  他悻悻地聳聳鼻子,丟下小惠,回過身注意那律師和卡門蕭的動靜。多肉的贅臉忙不迭地又擠起一條一條的假笑,涎著笑臉挨了過去。

  律師不理他,對他視若無睹,銳利的眼神集中焦距審視著卡門蕭。

  「卡門蕭小姐?」他仔細地打量卡門蕭。沒錯,眼前站的正是她公事包裡那張照片上的女孩。

  「我不認識你。」卡門蕭答非所問,分外的冷靜。

  她知道有某些事要發生了,心裡早快速轉過好幾圈心思,表面上卻仍不為所動。

  「我姓倪,是『唐門』的法律顧問。」那律師放下手提包,取出照片說:「這個人是你,沒錯吧?」

  卡門蕭沉默地接過照片。照片中的女孩面對著鏡頭;但並未看著鏡頭;從神情看來,那照片是躲在暗處偷折的,照片中的人並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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