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不必非得由宋家來承擔吧?要是宋家生意不做這麼大,也就可以少承擔一點……」
「是啊,是可以這麼做。那麼小姐呢?您有自信可以熬得過儉樸的生活峻?假使真是如此,我也不反對在您接手宋家以後,縮減宋家的生意規模。」
低垂下頭,寶兒這回設再頂嘴,這幾天她已經深刻地感覺到過去是多麼天真,凡事在未曾嘗試過以前,都以為很容易。現在的她真懷疑以前自己的自信是打哪裡來的?明明什麼都不會,卻敢說著大話的自己。
「小姐,您知道一句俗諺嗎?『富不過三代』。」
「你問這做什麼?」
「為何會如此呢?其實是第一代的人努力經營得到的財產,往往卻因為子孫的養尊處代,而漸漸喪失了財富。那些子孫因為不懂得『飢渴』,也沒有『競爭』,甚至連貪念都輸人一截,覺得自己不需要如何去努力,享用現有的財富就夠了,這樣的觀念種下了敗因。光是『守成』,那是不夠的,沒有時時刻刻會淘汰的危機感,只會越守越小。」
「你是在說,我就是那種人嗎?」寶兒咬著下唇,不情願地說。
「可是永無止盡的追求財富又如何?像爹爹這樣,活了大把歲數,也不得清閒,明明可以享福了,卻還是勞碌地在外奔波。我不懂這樣的人生有何意義?」
「這些事,您曾經問過老爺的想法嗎?在我看來,老爺能過得如此生龍活虎,在這把歲數還能有這樣的拚勁,全是因為有你和宋家老小在啊!希望讓老爺享清福的話,就請小姐不要讓老爺太過擔心了。」
收拾起桌面上的東西,他起身說:「我能教給小姐的,都教得差不多了,至於小姐能領悟多少,也全看小姐自身了。接下來,奴才會盡快為宋家找到合適的新總管,請小姐在老爺不在家中的這段日子,與新總管好好努力守住來家。」
「你--」
「還有什麼事要吩咐嗎?小姐。」他背對著她說道。
寶兒絞著手,她已經沒有什麼理由能說服他留下了。這次自己的任性也不管用了,威脅利誘都出盡也改變不了他的心意後,手上已經沒有半點武器了。可是寶兒就是無法乾脆地死心,她曾經那麼希望他滾出宋家,萬萬沒想到會有一天自己如此絕望地想留下他。
「沒事的話,恕奴才……」
再不說點什麼,他就要走了!寶兒情急地脫口而出。「你一次也沒有說過喜歡我,我要聽你當面再一次地告訴我,你的心裡到底覺得我如何?」
他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說:「奴才當然喜歡小姐。」
「我要聽的不是出自奴才的襄茗樵的感覺,我要你的感覺。我們今天若不是主僕,那麼你……你會不會喜歡我到……願意帶我走。」說出來了--這個打從那一夜之後,一直橫亙在心頭的疑惑。她想知道假使今天她不是宋家的千金,他是否會帶著她到天涯海角?
「恕奴才無法回答您這個問題。」轉過頭,黑眸不帶半絲情感地凝視著她。「現實是不能假設的。只要我一天是這個家的總管,就不能放下這個身份回答您。晚安了,小姐。」
門關上之後,許多的紙卷也紛紛飛撞上去。
寶兒將能丟的東西都丟光之後,哭著大罵:「襄茗樵大笨蛋!你這麼想離開宋家,就離開好了!滾得越遠越好,我再也不想看到你!嗚嗚嗚……」
為什麼自己不能像丟掉這些東西一樣,輕易地將所有屬於襄茗樵的回憶也一併丟掉呢?好難看,她這輩子從沒覺得自己這般悲慘又難看。為了個奴才,連面子都不要,還是碰了一鼻子灰,真是太難看了。
可是……「原諒我,老天爺,我剛剛說的不是真心的,我不想要他真的離開,如果您在天上有靈的話,請告訴我該怎麼樣才能叫他留在我身邊。求求您了!」
***
隔日,和寶兒預期的情況恰恰相反地,徵選新總管的工作仍舊如火如茶的展開。
「這一位趙平,擁有總管十年的經驗,前一位東家是申斗裡的祝家,因為況家近期要遷移到北方去,他才會想找京城裡的工作。」由襄茗樵初步篩選後,交給了寶兒做決定。
「不要。我討厭況家,他們家的女兒和我學琴時有過節。」天大的謊話,寶兒壓根兒不認識什麼況家,但眼前只要能找到借口,排除新總管的人選,襄茗樵就不得不留下。
「是嗎?那麼換下一位。泉阿明……」
彷彿沒有意識到寶兒的刻意刁難,襄茗樵的臉色平淡如昔,似乎不管寶兒拒絕多少人,他都有辦法找到新的人選給她。寶兒見他越是沉著,她便越是賭氣地搖著小腦袋,一個上午下來,至少推拒了二十位新總管的人選。
「夠了。看了一整個早上,都找不到合意的人,我不想再看了。」最後,她大聲喊停說。「今兒個就到此為止吧!要看,明天再看。」
「……」襄茗樵默默地看著她。
寶兒臉一紅,她不管他有沒有識破自己的「拖」字訣,但她絕不讓步。
「好吧。那麼就看看最後一位好了。」
「我都說我不要看了!」
襄茗樵對她的抗議置若罔聞,走到門前對外頭的人說:「請您進來吧!」
「不管是誰我都不——福……福伯?您怎麼會在這兒!」寶兒一見到來人,吃驚地起身。
只見滿頭華髮、一臉和藹的老人家,笑呵呵地朝寶兒打招呼說:「好久不見了,小姐。我今天帶了個人來,請您見一見。阿耀,見過小姐。」
一個長相和福伯有幾分神似,體格粗壯,面容憨厚,一看就知道是老實的鄉下人模樣的中年漢子低頭朝寶兒打了聲招呼說:「奴才福耀,見過小姐。」
「你……你好。」寶兒不知所措地看看他們,再看看站在他們身後不遠處的襄茗樵。這是怎麼回事?為何福伯會跑來這裡,看出寶兒的困惑,福伯笑了笑,開口說:「其實我從這位襄管家的口中,知道老爺最近發生的事之後,就一直坐立不安。打從年輕時跟隨老爺跑遍大江南北的做生意,也多虧老爺的照應,我們一家老小才能過今日這樣安穩的日子。我因為年邁體衰而告老還鄉時,老爺還給我一筆豐厚的賞金,這個恩情我們一家子還
一輩子也還不起。」
「您在說什麼,福伯,過去才是讓您多所料了……您走了之後,大家都很想念你啊!」寶兒開始有了些許不妙的預感。
「小姐能這麼說,是我福伯的榮幸。其實今日來,雖然談不上還恩情,但是小姐,福伯要厚著臉皮請您答應——就讓我和我兒子再為宋家出力效勞吧!」
「咦?」
福伯拍拍自己兒子的肩膀說:「我家阿耀,過去一直是個莊稼漢,耕幾塊我們自家的老田,日子也還算過得去。所以我可以保證兒子的體力沒問題。他呢,以前上過私塾,也識得字,算數也有個基礎,雖然沒有當總管的經驗,但我可以慢慢把自己的經驗傳授給他。」
說著,老人家拉著兒子一起下跪。「小姐,如今老爺不在您身邊,您一定很孤單吧!可是不要緊,有我福伯在,我不會讓人欺負宋家的,請您接受我福伯這不要臉的請求,讓我回來為您和老爺工作。」
「您千萬別這麼說。快起來!」連忙上前拉起福伯,寶兒再怎麼逞強,也無法再婉拒這樣誠懇的善意。「我一直把您當成一家人一樣,說什麼請求、拜託,您回來是我寶兒再高興不過的事。謝謝您了,福伯,謝謝。」
再伸手給福伯身旁的阿耀,寶兒也只能強顏歡笑地說:「以後也請你多多指教了,耀哥。」
老實的阿耀,大概一輩子沒看過這般高貴的千金,臉蛋不僅立刻紅了,還結結巴巴地說:「哪……哪裡,小姐……我很笨……以後請您多多包涵。」
事情,就這樣底定。
寶兒無法不去猜測,莫非從頭到尾襄茗樵都已經安排好了,他早就摸透她的心思,也曉得隨便找來的人都會被她所拒絕,因此故意找了個她無法拒絕的對象來?
隔著福伯與福耀的笑臉,寶兒惆悵地看著莫茗樵轉身離開了書房。
***
「老大,你終於可以脫離苦海了。恭喜!」當夜,行偉一身黑地出現在襄茗樵的窗邊,趁著四下無人,跳入房間裡。
「說話不要那麼大聲,想在這最後一天驚醒宋家人嗎?」任務已經圓滿達成,一邊整理著行囊,襄茗樵的心中並沒有他所以為的「解脫」,行偉的一聲恭喜聽在耳中,反而還有幾分反諷的味道呢!
「拜託,我才不會那麼不小心呢!」阿哈哈地大笑著,行偉沒什麼規矩地蹺起二郎腿,坐在桌上就搖頭晃腦地說。「不過這件事再一次地讓我心中充滿對老大的景仰啊!果真任何事在老大手中絕沒有不可能。想不到您竟能將京城中最惡名昭彰的任性千金,給調教得服服貼貼,誰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呵呵,宋大千金到宋家票號查帳這件事,不到兩、三個時辰已經傳遍京城內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