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帶弟緊聲一喚,抿著唇,片刻才道:「我和他沒什麼的。」她嘴硬心虛,卻不敢看向招弟,一逕地垂首。
回想那些事,男子黝黑方正的面容陡地浮現,總帶著戲謔又溫暖的笑意,那深淵似的黑眸喜歡深刻地注視著她,若她肯理睬他,目中便要燃起兩蹙興愉的火光,若她板著俏臉冷然以對,很容易便在他眼底瞧見了懊惱。
帶弟……親親……嫁給我好嗎?我李游龍要娶竇帶弟為妻……
即便自己以鴛鴦刀傷了他,說了這麼多難聽的罵言,他仍是溫柔對待,這是真情真意嗎?!是嗎?他一次又一次的求親,只是顧及所謂的責任問題?抑或有更深刻的意念?
渾蛋、淫賊……你這無行浪子,是死、是活都不干我的事!
為什麼要這麼罵他?這一年多來靜靜回想、緩緩沉澱,她其實也不太明白。她從不如此潑辣、口出惡言,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他面前失控。
她動了怒……也……動了情嗎?
大膽地自問過無數遍,她仍是迷惘,只覺得男子的面容揮之不去,想起他,方寸微酸、微苦,微微的,還有些什麼……
一旁,招弟靜瞅著她欲蓋彌彰的神情,思緒亦幽幽浮蕩,絲縷無形,不知不覺間,繞向心底那個總裹著件藏青披風的滄桑男子……
* * *
外頭打更敲過,已過子時。
帶弟神智仍十分清醒,無半點睡意,再過一個時辰就換她和大姐輪守護鏢了,可她躺在榻上好久,偏無法合眼入睡。
內心長歎,她索性掀被下床,輕手輕腳地穿上外衣,提著自己的鴛鴦雙刀。睡在另一榻上的招弟微微翻身,模糊地喃著:「帶弟……」
「大姐,我上茅房,一會兒就回來。」她輕聲交代,不等招弟回應,人已閃出房門外。
廂房外是個小天井,近山麓,夜風頗具寒意,帶弟極愛這般的清冷,不禁深吸了口氣,盡吐胸中莫名的煩躁。她佇立許久,像是著了迷,讓遙掛的一抹寒月吸引,覺得那光華似遠似近、清冷卻又溫和,這麼矛盾,如此地美麗。
惆悵如潮,在這幽靜的時分,自然而然地湧來,她垂下眼睫瞅著自己的影兒,恍恍惚惚地揚唇,卻逸出一聲邈然長歎。
「唉……為什麼歎氣……」
「唔——」一隻大掌已由後頭迅捷捂上。這人無聲無息地欺近,然後是憶過千百回的低沉嗓音,帶弟驚愕萬分,提在手中的雙刀竟掉落在地上,兩眼傻傻地瞪住地下與自己重疊妁高大黑影。
眼眶陡熱,她抬起手正欲扳開摀住嘴的大掌,想轉身將他瞧清,才一有動作,腰間忽有一股勁力撞人,這男人真……真氣死人了,他竟是故計重施,不由分說,指頭再次掐按她腰上穴位,帶弟悶哼一聲,人整個軟倒下來,跌進他早作等待的胸懷中。
他似乎作過周詳計劃。突襲地摀住她的嘴,點她腰間麻穴,跟著抱住她縱身一躍,跳出牆外,剛著地,一匹駿馬已奔馳過來接應,他挾著她翻身上馬,顯露一招絕頂輕功,跟著馬蹄狂撒。
帶弟半句話也說不出口,男子將她的臉蛋壓進前襟密密護住,只聞疾風呼呼掠耳,她喘息著,心跳飛快,覺得一切恍然若夢,好不真實。
天啊!她又教他綁走了嗎?!
這個男人……他、他……帶弟腦中翻翻轉轉,她想罵人、想狠狠咬他一口,卻有一股酸澀情懷充斥胸口,惹得身軀隱隱顫抖,分不清悲喜。
或許久、或須臾,風聲消止,四周曠野無盡。
男子從掛在馬匹肚腹上的皮袋中抽出一條舊毛毯,像裹住初生嬰兒般將她包著,只露出一張可人臉蛋,接著俐落地抱她下馬,哪兒也不去,就直接讓她躺在夜月星空下的草地上,而自己則一骨碌兒挨著她席地而坐,雙目炯炯,光華流轉,幾乎要瞧癡了她。
「你、你……李游龍,你你——」帶弟「你」了很久說不出話,感情澎湃激盪,極力壓抑下,胸脯起伏甚劇。「你一見面就點人家的穴,你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李游龍被問得啞口無言。
是自然反應吧,他想她想得心痛、心悸、心慌呵……
自九江郊外的小屋一別,他尋了個隱密的地方繼續養傷,後來痊癒,他曾暗中潛進四海瞧過她幾回,卻不再莽撞現身,一是身負重責大任,答應「天下名捕」所提之合作後,他忙於佈署,與鷹雄、齊吾爾設下連環陷阱引蛇出洞,耐心等候下,終在前些時候扯出對頭的狐狸尾巴。二是這個姑娘啊,她不樂意見到他的,二人相見總難堪收場,她討厭他、瞧不起他,卻佔著他心房不肯離去。
為什麼一見面就點住她的穴,這還用問嗎?!不這麼做,她肯教他抱在懷裡、肯讓他近近、靜靜地瞧著、肯給他聞一聞身上的幽香嗎?!心痛呵………
「我知道你心裡頭惱我。」丟出一句,他忽地坐直上身,在帶弟幽然似怨眸光的注視下,雙臂陡揚,劈哩啪啦地左右開攻,竟是甩了自己五、六個巴掌。
「李游龍!」帶弟陡喊,心中又急又痛,像被誰掐住頸項,好難呼吸。
他對自己當真不留情面,如臨敵對應,跟誰拚命一般,每一下幾乎都用足力氣,登時,雙頰腫脹發紅,鼻中和嘴角已滲出細細血絲。
帶弟定定地望住他,月光下,他的五官有些朦朧,眼中閃爍的感情卻這般熱烈,見血絲流出,她心一絞,不知怎地一陣氣苦,竟掉出淚來。
「你渾蛋……有毛病,你、你……渾蛋……有毛病……」小嘴喃喃罵著,反反覆覆就幾個詞兒,倒不罵他「淫賊」了。只是為什麼要罵他,帶弟也鬧不清楚,就覺得自己會掉淚,全是教他惹出來的。
「唉唉,帶弟,親親,我心愛的,我最最心愛的,你別哭……是我不好,我、我只是想看看你,聽聽你的聲音,想聞聞你身上的香氣,我不會對你怎麼樣,一會兒我就送你回去,你別哭、別哭了——唉,你一哭,我心神都亂了,拜託你別哭了……」李游龍真想拿頭去撞牆,他可以面對發脾氣的帶弟、板著俏臉的帶弟、舞弄雙刀想砍翻他的帶弟,可是當帶弟哭成淚人兒,他手腳卻都不知該擺在哪裡,搔頭搓掌、抓耳朵抹鼻子,急得不得了。
「你恢復正常好不好?我一定會解開你腰間麻穴,你不用費力氣扮柔弱,和我虛與委蛇的,我這個人沒什麼好處,但說過的話一定會做到,我承諾待會兒送你回去,就一定會送你回去,你別哭了,這麼硬擠眼淚很累人哪。」他想,她該是擔憂再被他劫走,才教自己哭成這個樣子,想讓他心軟,放她離去。但……但他對她永遠是狠不下心腸的,她真的沒必要哭泣,唉……這麼,只是累了雙方。
他說這些話是以打商量的口吻,甚至是又求又哄的。帶弟運氣想撐起上身,無奈四肢酸軟,輕呼一聲,身子抬到半途又軟了下去。李游龍嘴角都破了,卻渾不知疼似的,只緊張地扶起她,揉著她的背。他一點痛感都沒有嗎?她快被他氣昏了。帶弟埋在他懷裡喘息,眼睫輕合,感受他掌心溫柔的勁道,一顆心浮揚了起來,曠野上夜風清冷,她覺得好熱、好熱、好熱……
一會兒,他落寞地長歎,「我還是帶你回去吧。」雙臂打算將她橫抱起來。
「李游龍!」帶弟忽地揚聲,吸吸鼻子,故作堅強地道:「你先、先把人家的穴道解開啦!」是月太朦朧、星空太美嗎?她竟不太願意就這麼回客棧,總要……總要問清楚一些事,她糊里糊塗被抱來這兒也就算了,總不能又糊里糊塗被抱了回去。
李游龍本已抱她立起身子,欲喚來駿馬,聽到她的要求,動作一頓,垂首深切地望住她,似斟酌再三,他終於瀟灑甩頭,朗聲道:
「好吧,你想親手打我出氣就打吧,也不在乎多些傷痕了。」他沒頭沒腦地道,復又放下懷中姑娘,指尖在她腰間一掐,瞬間解開她的麻穴。
帶弟輕哼了哼,自動掀開毛毯,雙手相互搓揉幫助氣血暢通,她瞪住他,卻惡人先告狀地道:「做什麼瞪住我!」
「我、我我……」他仍是瞪著,扯出一句:「你打吧。」
帶弟稍稍一愣。「我幹什麼打你?」
「你的鴛鴦刀掉在客棧了,要不,你倒可掄刀砍了我,帶弟……你真的很討厭我吧?」最後的問句並非問句,純粹是心底自然而然的抒發。
聞言,帶弟身軀緊緊一顫,瞧著他陰鬱的、帶著壓抑不住的熱情的面容,她發覺自己好似很可惡,能主宰這男子的悲喜,卻固執地想折磨他。
搖搖頭,搖搖頭,除了搖頭,她真不知如何表達意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