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就如同在珍香樓對付我們這般,也團團將你們圍住,明裡暗裡地攻殺?」她替他接話,記起他今日太過驚懼的神情,莫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以為她也會喪命嗎?
感覺他微微頷首,繼而道:「那些個殺手全是朝中那名大臣密派過來的,挑了太行山的賊窟還是沒能將他扳下,走了一著錯棋,打草驚蛇,讓他心生提防。那些殺手武功很是高絕,只求將對像置於死地,不擇手段,他們的目標是我,只我一個而已,卻讓義弟義妹為我而亡……」語氣一頓,聽見他喉頭滾動的聲音,掙扎著,身軀竟隱隱顫動。
招弟心一痛,想給他安慰,雙手繞到他腰後緊緊回抱,輕嚷著:「大哥,別說了……我、我不想聽了……」不是不想聽,是他的感情這麼痛苦,而話至此,她已能拼湊出全盤模樣。
峻顏埋在她溫柔髮絲中,他深深地呼吸吐納,彷彿由這姑娘身上吸取堅定的力量。「我沒法顧及他們,我想救,可是太多人擋在四周,我衝不過去,只能眼睜睜看他們死在面前,而自己卻逃出生天,呵呵呵……該死的沒死,倒拖累了兩條性命,招弟……」他喚著,自嘲地問:「我根本不配當人家的義兄,是不是?我自顧逃了,根本是個懦夫,是不是?」
「大哥……」她驚喊著,小臉在他懷中抬起,見他失魂落魄又自責不已的模樣,心痛無以復加。
小手改捉住男子前襟,她用力地搖動,眼眸清亮,直直望進他的目瞳之中:「不准你這麼說!不准這麼說!你不是懦夫!即使不逃,你仍然救不了他們的,反倒賠上自己一條命,那有什麼用處?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這話你定是知道的,而且,你為他們報仇了,不是嗎?你把那兩柄劍尋回來了,不是嗎?你已做你該做的了。大哥……你不是懦夫,你是我心中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有擔當、重義氣、除強扶弱,我能認你為義兄,心中……心中不知有多歡喜,即便為你犧牲性命,那又何懼?我對你……我對你,其實……」她咬著唇,再難說出,兩頰霞紅,方寸如火。
一番話,多少情意?鷹雄定定地望住她,心中陡熱,竟半晌說不出話來。
「大哥,往後,咱們再也別提人拖累人,好不?我聽一回,心就難受一回,你若真認我這個義妹,就再也別提,好不?」她吐氣如蘭,將情愫硬生生地按下,怕這麼衝口而出,要嚇壞了他。另一原因是她說不出口呵,還沒養出這麼大的勇氣,再給她一些時間吧。
「招弟……」他眉眼認真至極,低沉地道:「從今爾後,我再不去提了,你拖累我也好,我拖累你也好,你我肝膽相照、意氣如虹,我有危急,你會護我,你有危急,我亦會不顧生死,以命相護。」這誓言,無論他待她是單純的金蘭之義,抑或有些許男女情懷,聽在耳中,皆教人心情大動。
驀然間,招弟逸出一聲輕喊,也不管傷處疼痛,雙臂緊緊攬住他的頸項,臉頰貼在他生滿短髭的峻顯上。
「大哥、大哥,我心中好歡喜!」
他順勢抱住她,大掌揉弄她披散在背的長髮,內心亦是激動,驚覺頰上濕熱,是姑娘流出的淚,不禁慌張喊著:
「怎麼哭了?別哭、別哭!是不是很疼啊?快躺下,傷口別又出血才好。」
「不是傷口疼啦,我是……是喜極而泣……是歡喜呵……」
招弟忽地笑了出來,又哭又笑,哪還有當人家長姐的架勢?在這個男子面前,自然而然地,全是女兒家柔軟的嬌態。
而鷹雄懵了,那綿軟的身子貼在懷中,鼻尖儘是馨香,他忍受不住,深長地呼吸吞吐。在心中,情愫悄然滋長,將他融進前所未有的柔情裡,飄渺亦真實。
這回,與招弟相會後,鷹雄原擬定北行,所要處理之務正是塞北馬賊幫的餘黨,未料及對方先找上門來,招弟還因而受傷。
那日他當街殺人,隨後,九江地方官府大批前來,他以御賜金龍令表明身份,命兵勇們將幾名受傷的馬賊逮捕,可詳加盤問。
餘波蕩漾,除這批馬賊餘黨外,難保不會有第二批、第三批,他實該徹底地處理此務,但理智這麼想著,對自己下了幾百道命令,起不了半點作用。也理不信心裡怎麼想,他竟留在九江,應了許久之前他對招弟作的承諾——
厚著臉皮賴在四海鏢局,白吃白喝。
招弟雖受了傷,心卻飛揚著,在榻上連躺十來日,每天,鷹雄總會過來瞧她。
有時,房中好生熱鬧,賽家姑娘們全擠到這兒來,吱吱喳喳,纏著鷹雄問東問西,要地敘說江湖上的奇人軼事,要不就纏著問武藝;有時,阿爹也來湊一腳,抱來好幾罈酒,也不覺怪異,在女兒房中便跟人喝將起來,直到雲姨過來趕人;又有時,只剩他們二人,誰都沒開口說話,氣氛透著淡甜,安詳又教人悸動。
這日午後,招弟下了榻,穿著尋常的功夫裝,來到大廳前的練武場活動筋骨,因腿傷未完全收口,不好激烈動作,她舞了一套太極劍,動作舒長和緩,主活血通氣,對傷勢極其療效。
練武場的一旁,來弟的九節鞭正和小金寶的八角銅錘游鬥,金光銀光往來閃爍,叱喝聲此起彼落。因這兩日,竇大海、帶弟和幾位師傅陸續出門走鏢了,盼紫和德男今日被雲姨派去收賬,陪妹妹練武的責任便理所當然落在來弟身上。
「鷹爺,覺得如何?還過得去吧?」開敞式的大廳裡,那美婦翹著腿坐在太師椅上,喝了口冰鎮酸梅湯,下顎朝練武場子裡努了努。
鷹雄雙臂抱胸,斜倚著柱子,雙目直視著練武場裡的狀沉,好一會兒才開口:「竇府的六姑娘年紀雖小,卻是資質過人,若遇名師指點,循序漸進,武學的成就必定不凡。」
雲姨呵呵地笑。「金寶兒打小就跟別人不一樣,八歲便把廟口的石獅舉過頭,十歲那年九江大地震,她雙手頂住百斤石樑,不知救了多少學堂裡的孩子,我早知她有本事。」灌完酸梅湯,她爽快地噓出了口氣,跳下太師椅挨到鷹雄旁邊,學著他雙臂抱在胸前,有模有樣地瞧著場子。
「咱們家小金寶的事不是重點啦……我是想問、這個這個……不知鷹爺覺得咱們家大姑娘如何?還過得去吧?」
此時,招弟一招回劍攬雀尾,左腿半轉,似乎扯動傷口,她眉微蹙,動作跟著滯了滯。見狀,鷹雄整個站直身軀,擔憂神態表露無遺,已跨出一腳,見她持劍繼續走招,才緩下臉色,雙臂又交抱在胸。
那舉止、那眼神,滿滿都是關懷,說他沒對竇家的姑娘動心,鬼才相信!
「鷹爺怎麼不回答了?」
「什麼?」他壓根沒聽清楚她方纔的問題。
「咱們家招弟呀?您覺得如何?還過得去吧?」她用字謙遜,口氣可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鷹雄目光須臾不離練武場,微微一笑。「義妹很好。是個難得的姑娘。」
聽他答得乾脆,雲姨心下大喜,亦乾脆地道:「呵呵呵……那敢情好,咱們雙方都爽快一些,聘金跟嫁妝全免啦,直接談日子吧。鷹爺哪個時候過來迎娶新娘?」
嗄?
鷹雄錯愕至極,有些轉不過神,他終於偏過臉,雙目炯炯地瞪住那名語不驚人死不休的美婦。「娶……娶什麼新娘?」
她柳眉挑高,一手支在腰上,一手指了指練太極劍的姑娘。「那一位。」
「什麼意思……她是招弟,是我義妹。」什麼跟什麼?!他……娶她?!
此一念頭忽地在腦中炸開,震得人心魂大動。
他娶她?一股熱流被揭開封條,往四肢百骸處流竄,是被自己壓抑得太久太深的情愫,稍受撩撥,竟如洪水潰堤。
「廢話。難道要你娶小金寶呀?!」雲姨本性漸露,早不將他當成貴客啦。
鷹雄雙目陡瞇,深吸了口氣,僵硬地道:「招弟是我義妹,我同她金蘭意氣,不是男女間的情愫,何來婚嫁之談,我想……您是誤會了。」
「鬼才誤會!」她見微知意,眼光何等厲害,竟敢說她不是?!
「誰說義結金蘭的男女就不能談嫁娶?你和她非男女情愛?好樣的!那招弟幹啥兒讓你一天到晚待在她房裡?!咱們作的是鏢局生意,整天動刀動劍的,雖比不上大戶人家的閨女兒秀氣矜持,多少也明白女子的閨房不能教男人隨便踏入,她沒趕你,見著你就笑,心裡自是偷偷喜愛你,而你、你你……好樣兒的!敢說自己對咱們家招弟半點不動心?你捫心自問,對不對得起良心?」說這些話,最好是扯開嗓門,能多大聲量,就多大聲量,可她還得顧著招弟,壓低聲音地咬牙切齒,差些要得內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