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弟醒來,沒啥兒大礙啦!你們幾個全跟我走。」
「雲姨,太陽都下山啦,咱們上哪兒去呀?」
「去部署一番,九江是咱們四海的地盤,能任那批馬賊的餘黨逍遙嗎?」
「那大姐呢!她剛醒過來。」
「有鷹爺陪著,沒事啦!走!」雲姨丟下話,一馬當先往外步去。
聞言,姐妹們偷偷對住招弟笑著,眼光充滿好奇地轉呀轉的,又對鷹雄擠眉弄眼一番。「鷹爺,我也喊來你大哥好不好呀?」來弟故意嚷著,其他的竇家姑娘們呵呵嘿嘿地發出怪異的笑聲,聽在耳中真是曖昧,不等回答,眾家娘子軍已咚咚咚地、跟在雲姨身後跑了出去。
「這幾個丫頭是怎麼?眼睛抽筋啦?」竇大海一根腸子通到底的性子,哪猜得出女兒們耍啥兒把戲、打什麼啞謎?他沒走,反倒拍拍鷹雄肩膀,朗聲道:「鷹爺,咱地窖放著幾罈酒,就等你來……喂喂,你們兩個做什麼?」盼紫和德男去而復返,好有默契,一人一邊架住竇大海。
「阿爹,您話好像……這麼……有點兒……」
「太多啦!」
兩人相視一笑,勁力同出,把竇大海一個壯碩身子架了起來,往外拖走。
「喂喂喂,你們兩個不孝女兒,沒見爹正在說話嗎?喂喂,拖著我往哪兒去呀?招弟、招弟,把鷹爺留住,把他栓在身邊,爹把他托付給你啦!別讓他走,我要跟他喝酒,別讓他走啊……」那吼聲已在廊外,漸漸遠了。
房中只剩二人獨處,燈火昏黃,曖曖昧昧的。外頭,蟬鳴未歇。
招弟有些躁熱,咳了咳,掀開薄破,兩手撐著床榻勉強半坐起身。
「很痛嗎?有沒有哪裡不舒服?」忽地,強健的臂膀伸來扶住她的上身,他趨前靠近,燈火映照下,那面容半暗半明,都透著同等的憂慮,低低又道:「你左腿後方裂了一個口子,大夫已經處理,敷上生肌消腫的藥膏,往後幾日,最好都別下榻。」
「我沒那麼嬌弱。大哥……龍吟劍呢?」她張望著,剛醒來,就只關心著一把劍器,瞥見那長盒好端端地放在桌上,安心地點點頭。「沒事就好……」
「誰沒事?」男子面容陰沉下來,兩蹙火點在喧中燃燒。
說不上是何原因,頸後驀地泛涼,她一手擰緊被子,偷覷著他,勉強開口:「劍沒弄丟,也……也絲毫無損,都沒事了。」
猛地,鷹雄一拳擊在床榻旁的椅資,「砰」地憂慮,那張凳子已然解體,散得七零八落。他忽又扭頭瞪住她,目中之火燃得倍加旺熾。
「你都受了傷,還管一把劍做什麼?!」
招弟屏氣驚愕,好一會兒才轉回神,瞧瞧那張無辜的椅凳,又瞧瞧那張嚴峻如霜的面容,一股硬氣激將出來,鼓勇出聲:「我怎可不管?邵、那是大哥尋找許久的劍器,有其特殊的意義,價值自是不同。若有差池,豈非大憾?我、我……」她胸脯起伏甚劇,第一次見他發這麼大的脾氣,除錯愕外更覺難堪。「大哥為何對招弟氣惱?我不明白,我、我沒做錯什麼,你為什麼生氣……」眼眶好熱,她深深呼吸,硬不讓淚流下。
「我是氣你、氣你……」他瞪住她,欲將滿腹牽掛憂心之情敘說,卻不知何以表達。在心中,那柄龍吟劍固然重要,畢竟是死物,怎能……怎能比得上她?
思緒如潮,他仔細端詳著,見她面容蒼白如雪,頸項上印著清楚的勒痕,一圈圈,青淤不退,頓時心臟如中巨槌,悶緊難受,都快扼斷呼吸。
末了,他歎了一聲,神色憂鬱。「我是氣你不懂保護自己,更氣自己沒能及時護住你……你為我受傷,我瞧了……心中難受。」
「大哥……」招弟忘情輕喚,方寸泛起漣漪。
二人對視艮久,房外蟬鳴唧唧,房內恆息斟酌,在彼此眸光中探索。
他的視線在她臉蛋上游移,而後緩緩垂下,停駐在女子的頸項上。見狀,招弟疑惑地輕斂眼睫,小手不由得伸去碰觸。
「別碰。上過藥了。」他低聲道,大掌拉下她的手。
「傷得很嚴重嗎?」
只覺得有些刺麻,轉動時才感到疼,他為什麼這麼看著她?邊問,下意識垂下眼眸,瞧不見頸部的傷,卻瞧見自己僅著中衣,前襟低松,坦露出整片頸項,再低幾分,都要露出胸脯的弧度了。心一驚,她連忙抽回手緊捉襟口,一張臉紅得不得了、燙得了不得,都快冒出白煙。
鷹雄臉竟也紅了,假咳了咳,趕忙調開視線。
「你家雲姨讓人燉了雞湯,放在盅裡保溫著,你肚子餓不?要不要喝些?」問歸問,他已起身把瓷盅端來,不由分說地力了一匙遞到她唇下。
這裡是九江,是四海鏢局,是她的家,他是家裡的大貴客才是,怎倒服伺起她來了?她那要妹妹們全走得不見人影,連個可使喚幫忙的人都沒有,她捉住胸口,大眼定定地瞧著,那湯匙一直抵在自己下唇,她只得張嘴,把湯喝下。
「大哥,我、我自己來。」雖然躁熱,可也沒法子了,她抓過薄被蓋至頸下,雙手小心翼翼接過鷹雄手裡的磁盅,埋頭喝湯,喝得好專注。
半晌,他面容抑鬱,靜靜地道:「招弟,是大哥拖累了你。」
埋在盅裡的小臉猛地抬起,將東西往榻邊另一張矮凳上一擱,她轉回面對他,小手擰緊薄被,嚴肅而認真地啟口:「大哥,你怎這麼想?什麼拖累不拖累的?咱們是……是結義之情,你不記得了嗎?」在昭陽鎮那一年,你、你寫過一張復簽給我,上頭四句話:肝腸如雪,意氣如虹,金蘭之義,天地同終。我受傷,大哥心中難受,若今日受傷的是大哥,試問……招弟心裡何嘗不痛?」她歎了聲,一手悄悄地、大膽地按住他的,眸光如泓,「我若陷危急,相信大哥一定會捨命相救,若換作是你,招弟也一樣會做自己該做的,拚命護你,成全金蘭之義。如今大哥卻來提拖累之事,是否瞧輕招弟?不認我這個義妹了?」
「招弟,我沒那個意思!」他急了,反掌握住她。
「你明明就是。」沒來由地一陣委屈,她眼眶發熱,喉頭又緊又澀又疼,小手掙扎著想要抽回,他卻握得緊了,這舉止早超出兄妹之情,卻渾沌不知。
「那些人是塞北馬賊,兩個多月前,我與朝廷一支兵勇合作,壞了他們不少買賣,還逮到馬賊頭子,餘下的四處逃竄,這回,他們已盯上我,想將我除之而後快……」他歎息,繼而道:「我總是將週遭的親人朋友帶進危機裡,他們因我受傷、甚至喪失生命,我這樣的人,實該孤獨一個,不能再累了誰,你說是不?」那聲音低而啞,沉沉地,帶著顯而易合的苦澀。
「不、不!」招弟急急否決,無視頸上疼痛,強調地搖著頭。
「這世上沒誰該孤獨一個,你說這些話,說、說你拖累我,其實恰恰相反,是我拖累你……我武藝不如你高強,沒法兒助你一臂之力,受人圍攻時,你還得分神護我……我、我……」兩顆豆大的淚珠掉出眼眶,心裡好難受好難受,她硬撐著一股氣,聲音卻支離破碎了。
「我想……我總是、總是比不上你、你那位義妹的……是不是……」也不知還能說什麼,她唇癟了癟,趕忙垂下頭,眼淚大滴大滴地掉在被上。
瞧那模樣,聽那言語,鷹雄一顆心絞得死緊,想也不想,手致扯,將她整個人帶進懷中,緊緊抱住。
「你這傻瓜!胡思亂想些什麼!你知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死?正是因為我啊!」他聲音沙啞、痛楚萬分,雙臂箍住她,把她的小頭顱按在胸膛上,彷彿想將那柔軟身子揉進體中。
這樣的擁抱,結結實實地,聽著一聲聲強而有力的心鼓,鼻中儘是熟悉氣味,她還求什麼?悄悄歎息,她放任自己,軟綿綿地偎在他懷裡。
「大哥……把事情前因後果告訴我,好不好?在往溫州的小船上、在臨水的雙人塚前,你瞧起來總邵麼憂傷,我想追根究底,想弄清楚他們二位的死因,卻也沒有了勇氣……你、你願意說了嗎?」她等著,這疑問擱在心中好久,揣測再揣測,只有他能解答。
他身軀僵硬,雙臂稍稍收縮,沉吟片刻,終是艱澀地道出:「江湖成名,定有不少仇家,職責之故,避無可避……幾年前,據太行山作亂的山賊與朝中一名權臣勾結,內外呼應,勢力比塞北馬賊幫不知大上幾倍。我接到朝廷派下的密旨,要破山賊,以除那名大臣的在野勢力。那一年,我先是連殺他們九位當家,爾後召集當地兵勇,費了三個多月的時間終能剿平……那時,義弟與義妹……他們、他們聯袂北上尋我,三人相聚自是歡喜,卻不知早教人暗中盯上,那些人、那些人……」他重重喘息,回憶中全是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