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現下聚也聚過、人也瞧了,他還想如何?竟也兒女情長?
驀地,酒罈子險險摔在地上,他心頭猛震,雙目瞬也不瞬地瞪住她。
「大哥,我這兒有件東西要給你,是兩個月前我往東北途中得到的,你瞧瞧是什……」招弟把長盒放上桌,心想,今日能將此物歸還,大哥自然歡喜,她也代他歡喜,離別之情再所難免,她將它暫拋腦後,不去多想了。說著,邊拍起頭,忽見鷹雄神情怪異,她話跟著頓下,訥訥問道:「什麼事不對了?為什麼這麼瞅著我?」
他沒應話,逕自瞪著,目光激迸,呼吸略微促急。
「大哥?」她上身傾前,試探又喚,一手輕輕覆在他手背上。
突來的肌膚相觸,又麻又燙,彷彿一股熱氣穿透細孔,鑽進血液當中。鷹雄渾身一震,手中酒罈子又快砸向地上了,他倏地回神,連忙拖住壇底,單臂截穩,但不少酒汁已灑將出來,濺濕他的綁手和衣擺。
兒女情長!
他想著,不禁眉峰成巒,是既訝然又迷惑的,捉不準為何會扯上這四個字?興起這怪異的念頭?「我沒事。」他苦笑了笑,費了翻勁兒平穩浮躁,在她掌心輕覆下的手不著痕跡地抽回,若無其事地問:「你不是有話告訴我?」
在那張粗獷的峻容上已瞧不出端倪,招弟不再胡思亂想,露齒一笑。
「大哥,有人托我把這個東西交給你。你快瞧瞧此物。」邊道,她揭開長盒,展現在他眼前。
緩緩放下酒罈,他目光黝黑,來回游移。「龍吟。」低低道出劍器之名。
週遭喧囂,他恍若未聞,沉著他取起長劍,一手按在柄處,僅拔出三分之一的劍身,頓時銳氣如霜,寒意撲面。他細瞧著,沉默不語,幽幽緩緩,嘴角的嚴肅有了溫和的曲線。
招弟會心微笑,知他心中起伏,輕問著:「大哥不問是誰托四海轉交的嗎?」
還劍入鞘,鷹雄略略沉吟,目中銳光一閃,靜靜啟口:「是那個李爺。」
「大哥何以得知?」她小臉訝異。
「我救過他一次,他知我欲尋龍吟,此次便作回報,他不願欠這份情。」
「原來如此……」招弟點了點頭。見他將劍收起,扣上木蓋,一個問題在心中反反覆覆,她衡量片刻,深吸了口氣,終是問出:「大哥,這劍……你會親自送回溫州安家堡嗎?!」
鷹雄兀自飲酒,忽地一頓,他眉心淡蹙,似乎亦在斟酌著。「我有許久未曾回去了。」真到了回去的時候,竟也躊躇。
「你、你親口說過的,只要找到鳳鳴和龍吟二口寶劍,你就會回安家堡,不能食言的。」她急了,真怕他不走這一趟。兩頰酒氣成嫣,一發急,整張臉蛋更漲得通紅。「那一家子的人都等著你,安老爺、安夫人……他們是你的義父義母啊。還有那位老總管。你、你怎又不回去?!」
她唇微嘟,將臉偏向一邊:「大哥若想故伎重施,將此劍托四海鏢局護送,招弟直接了當同大哥說了……我、我們不接追支鏢。」
「你們不接,總有別人會接。」說這話,純粹逗她。瞧那神色認真嚴肅,他心一動,竟覺有趣,對於回不回安家堡之事,反倒無需再想,心底已有篤定答案。
聞言,招弟怔了怔,小臉調回,定定地望住他,悶聲道:「你這麼做是……是自毀諾言。」
鷹雄忽爾哈哈大笑,珍香樓上,許多人全讓那豪邁笑聲吸引,紛紛望了過來。
「大哥……」太受注目,招弟反倒不自在。
笑音漸歇,他短髭上沾著點點酒汁,一對眼炯亮有神,溫言道:「若自毀承諾,要教你瞧不起,我這義兄當起來多沒味兒?」微微露笑,「我會回溫州,親自將此劍送回安家堡。這麼做,你不再生大哥的氣了吧?」
招弟心中大喜,聽他戲謔問話,又覺羞澀,幸好酒氣使然,臉蛋早霞紅一片,瞧不出什麼端倪。
「我、我不生大哥的氣,難得相聚,自該歡歡喜喜的。」劍已交回,了結一件牽掛,可橫在心中的事層層疊疊,亂如阡陌,她凝向他,幽幽地道:「大哥,如果回到溫州,見到安家老爺夫人和安家老總管,請代招弟向他們請安……若能的話,大哥可否托人帶個口信來九江,讓招弟知道你們已經一家團聚,我也能為你們歡喜。好不好?」
鷹雄內心悸動,感情漫漫如潮,緩緩湧來。「我一定讓人知會你。」
她笑著點頭,舉起酒碗。「大哥,我還要做你。」不嗜酒,並不表示酒量差,真要喝個痛快,兩三壇也不成問題。
「夥計,再來五罈子好酒!」她放下碗,朝裡邊喊著。
「唔,大哥倒把你小覷了,竇家除你阿爹和ど妹,瞧來你也挺能喝的。」
招弟還是笑,眼睛薰得迷濛。「大哥,我陪你喝酒,一輩子……陪你喝……來!人生得意須盡歡!」
他凝視著,眉心刻劃,薄唇微微掀動,好似有話要說,卻又止住。
此時,跑堂夥計送酒上來,與先前的並非同一人,他低頭放著罈子,邊道:「客官,這酒給您送……」「來」字尚未出口,驚見他雙臂動作,迅雷不及掩耳,幾個酒罈已然擲出,對住鷹雄打去。
這變故來得極其突然,事前無半分徵兆。所幸,鷹雄臨敵經驗豐富,一遇危險,動作全憑反應。他大喝一聲,被風勁揮,擋開所有酒罈,另一臂將招弟扯來,而招弟身手亦是迅捷,瞬間已將安置龍吟劍的長盒牢牢抱在懷中。
他倆躍起身子,為防阻對方連續進擊,鷹雄跟著踢出一腳,桌子「砰磅」大響飛將起來,朝那一扮夥計之人平直襲去。
以為能暫阻片刻,此一時際,十來名漢子衝上珍香樓,又有幾名由二樓欄杆攀上,整座館子亂哄哄的,許多人嚇得往樓下奔,還有人直接由二樓躍下,不及躲又不敢跳樓的只得縮在角落,渾身發顫。
「姓鷹的,納命來!」
「大夥兒上啊!今天非鬥個你死我活不可!」
「你不給活路,咱們也不好惹!」
吆喝叫罵聲大作,鷹雄冷冷一笑,長腿運勁一踹,整面欄杆至毀,攀在上頭的幾名厲聲大叫,無捉握之物,全都跌了下去,這一摔,下頭是堅硬地面,上頭是原木欄杆,兩相夾擠,骨頭斷個五六處已算僥倖。
「大哥,這些人是誰?」招弟緊抱長盒,戒備地瞧著,懊惱自己沒將貼身兵器帶出。今日是來相見歡喜,未料及會遇上一群掃興的傢伙。
「你站到一旁,他們是衝著我來的。」鷹雄沉穩地命令。
聽這話,招弟跺腳,口氣陡硬:「大哥還認我這個義妹嗎?金蘭之情,皎如日月,我和大哥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如今危急當前,卻要招弟棄大哥而去、躲在一旁冷眼以待?我辦不到!」
「招弟……」他緊聲喚出,心頭陡熱,握住她上臂的手忽地一緊,微乎其微地,那嚴峻面容閃過什麼,快得無法分辨。
再無時間多說,十來名漢子大喝著,紛紛掄刀攻來,他們早將招弟看成與鷹雄同一陳線,說砍就砍,管她是男是女、是圓是扁。
見招弟執意相護,患難真情,鷹雄心中氣血翻騰,渾身蓄滿勁力。他教八九個大漢圍攻,刀劍由四面八方封殺,徒手應付,尚游刃有餘。
而招弟亦非尋常閨秀,自幼苦練,功夫自有其精妙之處,她一臂抱住長盒,單手奪下一刀,雖不十分順手,也已阻退三人,另有兩名漢子還要攻來,她尚未出招,鷹雄已接了過去,兩三下便擺平一切。
「大哥,你出招的速度……真、真快……」早知他武藝高強,但這般快打,生平首見,她不禁瞠目結舌,瞧著倒在地上橫七豎八的一干傢伙。
「你不願走避,我只得盡速解決。」他低沉地丟下話,臉色鐵青,兩眼灼灼,似對她患難與共的決定仍不認同。「我是你義兄,就有責任護你周全,更何況這些人是衝著我來的,你……你是個姑娘家,刀劍無眼,就不怕受了傷?」
招弟教他瞧得有些不自在,唇抿了抿,「我不是尋常人家的閨女,大哥明知四海以何營生,刀裡來劍裡去也是常有的事。」
他仍眉目飛揚地瞪著,胸膛起伏,欲反駁,卻不知如何反駁。在他眼中,她雖是鏢局兒女,有義氣、具膽識,但危難在前,他就有責任護她周全。
招弟心跳加急,躲開男子凌厲複雜的目光,她將奪來的刀丟下,心想得賠給店家一些銀子,一腳剛跨出,忽聞鷹雄厲聲大喊:「小心身後!」
身後的欄杆早已垮落,大街上站著好多看熱鬧的群眾,聽見警告,招弟跟著回身,不及瞧清,頸子倏地一緊,下頭有人甩著套索,繩套拋飛上來,準確地勒住她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