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奮力地掙扎起身,像迷途的孩子般摸索地走向門外。
「海棠?」
她一步步走向屋外,朝整座老宅外的道路離去,一路輕喚著他的名字。
「我要找海棠,他在哪裡?海棠?」
古老的日式宅邸,在旋風的漸漸平息之下化為一幢廢墟,尤以法師作法的那間和室毀壞得最徹底。夕陽殘照下,整座老毛呈現一片死寂。
當神阪先生的三兒子抵達此地時,僵在大門前許久,難以相信眼前的頹圮。
「爸爸?」他一步步小心邁入幾乎崩塌的屋內。不是要請法師來收拾掉附在妹妹身上的妖孽嗎,為何整個家會搞成這樣?
當他走到風暴破壞的中心內室時,臉色頓時青白。
三名法師都像精神失常的白癡,癱坐在地,兩眼渙散,嘴角口水流滿衣襟。假冒翻譯員的表弟昏厥在角落,只知尚有氣息,精神狀況不明。而伏躺在牆角邊的那具軀體……
「爸爸!」他瘋了似的連忙撲上去。「爸爸,你還好嗎?振作一點,爸!」
父親滿身滿臉都是凌亂的刮痕,有的深得必須進行縫合手術,有的傷口雖淺,卻錯亂成一團,西裝更是殘破得像一條條碎布衫。
「怎麼會這樣?不是說只是個簡單的驅邪儀式嗎?爸爸!」他難過得啞了嗓子。
驀地,神阪先生微微眨動眼眸,緩緩回復意識。
「爸爸!」他激切地伏在父親身邊。「對不起,我來晚了,讓你遭到這種事……」
神阪先生雖然身負重傷,犀利的雙眸依舊陰鶩凶狠,讓他兒子微有退卻。
「聯絡本家……」
父親這句低語,令他心驚。
神阪一族分支眾多,最核心的部分則是位居日本信州的大神官末裔。平日各家管理各家的領域,但若遇到極限狀況,就必須聯絡本家核心,出面收拾。
這是家族相互扶持的基本信條,也是家醜絕不外揚的嚴酷防線。
「爸爸……」事情已經嚴重到要本家出面的地步了?
「聯絡本家,把『他』叫來。」神阪先生咬牙吐出恨語,一臉猙獰。「我要『他』……徹底收拾掉附在玲奈身上的齷齪東西!」
※ ※ ※
都已經半夜十一點多,鈴兒卻還沒有回來,海棠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雷總,我已經聯絡很多次神阪家的人,卻一直打不通,不知道那裡到底出了什麼問題。」羅秘書每半小時就來電報告消息。
「難不成他們帶鈴兒回日本了?」
「沒有,我查過出境資料,她應該還在台灣。」
那人呢,為什麼這麼晚了還沒有消息?
午夜一點,電話鈴才響一聲話筒就被海棠火速抓起。
「海棠,我大卓。我剛在朋友那裡得到消息,神阪先生住院了,目前人正在台大醫院加護病房。喂,海棠……喂?你有在聽嗎?喂?」
他已經丟下話筒衝往地下停車場。
當他由神阪先生的三兒子口中得知所有人的受傷狀況及緣由,一把怒火猛然爆發。
「你們竟然用這種方式騙她、虐待她?!」當初他認為鈴兒是和家人相聚,才毫無顧慮地讓她一個人去。「搞了半天,你們還在玩那套狗屁驅邪把戲!」
「雷先生,這是我們神阪家的事,輪不到你……」
「她現在是吃我的、住我的、安全也是由我負責,我理當有權過問!」
「你搞清楚,一個來路不明的低級靈體駐進我妹妹體內,還嚴重傷害許多無辜的人……」
「無辜?你也敢說你們無辜?!」海棠吃人似的暴怒眼眸逼得對手微微卻步。
「她傷人傷得這麼重……」
「你不犯人,人會犯你嗎?你以為受重傷的人就有資格討同情,就可以既往不咎?沒那麼容易的事!」他震怒的鐵拳暴浮粗大青筋,理智已逼近邊緣。「這筆帳,我會替鈴兒討回來!」
「在醫院請保持安靜!」遠方一票護理站的值班人員急忙趕來,制止激烈的對吼。
「鈴兒?」神阪先生的三兒子攢起陰狠面孔。「原來你和那妖孽是一夥的。」
「你有什麼資格叫她妖孽?你們為了達到目的,什麼下三濫的手段都幹得出來,憑自己披著一張人皮就有資格罵她妖孽?!」
「雷海棠,目前這件事已決定由我本家插手,再也沒你囉唆的餘地,你和你的鈴兒乖乖等死吧!」
「兩位請到外面去,醫院裡禁止喧嘩!」醫護人士使勁推都推不動這兩頭狂獅。
「你聽著,鈴兒如果沒事,一切爭執就到此為止。如果有事,就算你們神阪家的人不打算幹掉我,我也會拖著你們全族的人一起下地獄!」
第六章
鈴兒會在哪裡?
海棠駕車來往於神阪家別業與他的住處間,始終找不到她的蹤影。她會去哪裡?
她對這裡的環境完全陌生,不會搭公車,也不會帶錢坐出租車,甚至連他住的地址恐怕也講不出來。她還能去哪裡?
握在方向盤上的手掌不斷冒出冷汗,焦慮、擔憂、不安,將他平靜的思路又搞成一團。
「不行!」他在紅燈前停下車,無力地撐頭在方向盤前。「冷靜,雷海棠。方寸大亂的人辦不了事!」
他緩緩地吐氣,調勻氣息,將凌亂的思緒重新整合,回歸基本架構。鎖定目標、搜集資料、分析、歸納、採取可行步驟……鈴兒對台北市區不熟、對現代指針不熟、對都會交通模式不熟、對所居住的確切地點不熟。一旦脫離了可以引導她路徑的人,她會如何判斷自己該走的方向?
交通號志由綠再度轉紅時,他赫然抬眼望上去。
天空!
顧不得仍鮮紅閃爍的紅綠燈,他油門一踩,就在無人的空曠道路上瘋狂飛馳,飆往大安森林公園。
我不要那麼快又回到屋子裡!
我一直沒機會看到整片天空,都快悶死了。
「鈴兒!」他一到公園內,立刻放聲大吼。
暈黃的燈光將公園籠上一層浪漫氣息,讓明亮的月色反而迷濛不清,無法辨視遠方的昏暝。
她一定在這裡,他有強烈的直覺可以肯定。她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也不會願意躲入屋子裡。除非她人已被帶入警察局,否則一定在這裡。
「鈴兒!我來接你了,鈴兒!」為什麼沒有響應?他往偌大的寂靜草原更深入一些。
「鈴兒,我是海棠,你在哪裡?」
突然間,他聽見側後方有極為隱約的鈴鐺聲,猛一回頭,心頭悴地糾結。
「鈴兒。」他僵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一時疏忽竟會害她淪落至這種地步。
「我……我等你好久了。」久得連期望都快幻滅,久得幾乎猜測他是不是想乾脆趁此甩掉她不管。
他的聲音全梗在喉頭。
她的秀髮凌散不堪,絞成雜亂的一團,臉上細微而錯亂的刮痕微有乾涸的血絲,衣服則破爛得活像吉普賽女郎,一雙赤裸的小腳沾滿污泥和血跡。她就憑著這雙腳由老遠的山區走到市區,由市區走到這裡。
「我想回你家,可是我找不到回去的路,只找到這裡。」她好高興,海棠真的來找她了。「神阪家那些人太壞了,我不想再回他們那裡。」
他靜靜佇立,看著離他十步之遙的鈴兒蹙眉抱怨。
「他們騙我說是要跟我聊天,結果卻找了三個黑衣人聯手欺負我。他們真的穿全黑的衣服,這種顏色在咱們蒙古是犯大忌的。他們的念珠、金剛鈴和咒文弄得我好痛,痛得渾身都像被火燒烤著,我當年被炸死的時候都沒這麼難受。」
他可以清楚看見她眼神底下隱藏的恐懼。
「不過現在沒事了,因為我在那兒發了好大一頓脾氣,就莫名其妙地將他們全都擺平。我也有點迷糊,我到底是怎麼辦到的……」她垂頭努力攪著腦汁,還是想不通。
「鈴兒,回家吧。」
「好啊,我好想趕快回去泡進池子裡!」她興奮地咧開笑容。打從她住進海棠家,每天都愛泡在浴缸裡頭玩半天,不把手指泡到起皺絕不出來。
他才伸手向前走,打算摟著她一同離去,她就立即退開,硬是與他保持一段距離。
「鈴兒?」
「啊?」她回以純稚的眼眸。
「為什麼要躲這麼遠?過來。」
「可以嗎?」
他愕然,看她像被處罰的小學生獲得特赦似的,有點期待、卻又不太相信地乖乖杵著,眨巴圓亮的大眼。
「為什麼不可以?」
「你說的啊。」他自己怎麼反而忘了?「你叫我離你還一點,別有事沒事就靠近你。」
一句氣話,她竟然認認真真地仔細記著,不敢違逆。是她的老實率直有錯,還是整個大環境言語日漸輕賤的錯?
他上前將她猛然一把拉進懷裡。突然間,發覺她是如此嬌小,脆弱得令人疼惜。她有無比旺盛的好奇與活力,凡事相信、凡事全力往前衝,卻缺乏避免自己陷入危險的能力,從不知道自己可能會受到什麼樣的傷害。
「以後你隨時都可以這樣靠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