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能不接電話,他就不接電話,結果住處找不到,就找到學校。他不用行動電話。方便是方便,但,怎麼說?太束縛了,老是帶個東西在身上,挺煩人的。
為了這點,唐荷莉嬌嗔過幾次。他也想過妥協,但終究還是保全了生活的平靜。說真的,他實在不怎麼喜歡電話叮鈴的刺耳聲。
「喂,我是沈冬生。」他發現王淑莊抬頭看他,不巧視線正好碰到的。他只好草草的扯扯嘴角當作是笑,同時略略背開身子,避掉王淑莊的視線。
「嗯,沈——」對方頓了一下。「嗯,老師——」停頓的那麼生僵,像是不習慣那個稱呼。
「我是沈冬生。」他重複一次,把話筒從右手換到左手。
那個聲音聽起相當陌生,陌生中又有一種突兀的似曾相識感,偏偏他又想不起來,心中頓時間佈滿不舒適的疙瘩。
話筒那端凝滯了一會,他正覺得奇怪,略低的、甚至帶一絲沙啞的那聲音——好像她不知道該怎麼說般——不帶任何重量的低蕩進他耳裡。
「我是徐夏生。」
啊?他愣住。
曾經,數不清有多少次了,他想過假設與她,如果可能,與她重逢、重相遇的情景;卻沒有想到,真正發生時,他卻連她的聲音都認不出來了。
聽不出來是她。這是怎麼回事?
哦,不,他只是……只是……太突然了,他沒意料到她會以這樣的方式來尋他。一點都不戲劇化!
他啞然失笑起來。戲劇化?他在想什麼?三十多歲了,他居然還殘存那種夢幻的風花雪月遺骸?
敏感地覺得有目光盯視,不舒適的異樣感。他轉個眼,發現是王淑莊。他若無其事的換個姿態,面向牆壁,只讓人看到他的背。
「好久不見了。」僅就這一句就夠了。這一句就已經說明他仍然的記憶,他仍然的相識。
話筒吱吱有些雜聲。徐夏生好像釋然了。她不禁覺得溫然起來。她是否怕他已經忘懷?
「嗯,沈……、老、師……」對那稱呼,她又頓一下。果然是不習慣。想想,從前從前,她就沒有那樣叫過他。
他輕笑起來。很輕,不讓人聽見。
「好久不見。你好吧?」很公式的問候。
他忍住笑,正經回答:「還不錯。你呢?」其實好不好,哪一句就說得透?但這麼多年的距離生疏,總需要一種儀式、一種祭禮來消除那隔閡吧?所以,她才會有那麼公式的問候?
「還好。」果然,她也只是一句輕輕帶過。哪裡說得清哪!
「我——」她開口又頓住。
他等著。
「我在這附近,正巧經過,所以——」他聽著她尋著藉口。但她卻放棄了,突然就放棄。「我正巧經過附近,所以,呃,打個電話問候——」
說謊。他打斷她:「你現在在哪裡?」
「啊?」短暫的錯愕沉默。他彷彿可以瞧見她那蒼白的面容。「我在學校附近的咖啡館。我有事到這附近,所以——」她又停頓,然後歎一下,終於說:「其實都只是藉口,我是專程來的。我現在在『Is』這裡。你今天忙嗎?有沒有時間?可不可以和我見面?」
這些話她一鼓作氣說出口,像是怕停頓了就不再有力氣或者,勇氣,再說出口了。
而且,那些話,她一定在心裡醞釀許久了,反覆咀嚼著,在她吞吐難言的那段時間,時而在她心裡盲竄,時而又退縮。
「我待會,嗯,今天下午……」沈冬生瞄一眼課表,思索著。
今天下午他滿滿三堂課,外加課後社團活動。
「你有課是不是?我可以等——」
「不,你等我一下,我半個小時後就過去。」管它的!蹺了課再說。學生可以蹺課,老師應該偶爾也可以吧?
就說是感冒傷風好了。
「真的可以嗎?」
「當然。等我一下,待會見。」心情異常的平靜,沒有他預想的心跳。
他應該會認得出她吧?記憶中的她,藍色的、憂傷的玫瑰……
第四章
宗教這種東西,信者恆信,不信者就是不信。活在這世上,每件事都要有個證據,那太困難了。但這一刻,沈冬生第一次覺得,冥冥中也許真的有股牽引;走進咖啡店,他不需張望,一眼就認出了徐夏生。他甚至比她先發現她。
他走過去,停在她面前。這時間店裡人不多,摻摻雜雜的男女還是令人稍稍眼花撩亂。他一眼便看到她,並不是因為她特別突出,或者特別引人注意,相反的,她沉寂在邊角里,渺暗得,但他就是看到了她。
也許是因為她的穿著。她穿得相當簡單,褪白的牛仔褲,微藍調的冬季長袖襯衫,下擺半紮在褲帶裡。秩序中帶股凌亂。
她抬起頭,看見他。眼神「啊」了一下,慌亂地站起來。
「我沒認錯人吧?」沈冬生合起笑。
她一逕搖頭,微微的,不知所措似的臉紅。
令他想起當年他說她的畫是中國水墨畫的再出發時,她困窘的模樣。
「坐吧。」他頷頷首,倒像是招待她的主人。
徐夏生這才靜靜坐下。她不只穿著亂,那頭髮也是凌亂狂野的不肯服貼;還有,她的心也是亂的,不安分的跳個不停。
「很抱歉,突然的找你……你很忙吧?」下午時分,她想他的課應該是滿的。
「沒關係。」他請了整整一個下午的假。就算只談十分鐘也罷,都無所謂,他本來就沒心情上課。
重新看到她,原本要模糊了的記憶又清晰起來。多遙遠以前的日子了?突然教他想歎息。
「你這些年都在做些什麼?一直沒有你的消息——」他猛然停住。不,半年前,她捎給了他一顆星球。
服務生來。沈冬生看看徐夏生杯裡動也不動的黑黝咖啡,要了同樣的一杯咖啡。
「其實,」他說:「今天一早上我已經喝了一筆筒的咖啡。」
「你還在用洗筆筒喝咖啡?」徐夏生微微笑起來。
她在笑?一種奇異感貫穿沈冬生。他不由得盯住她那個笑,緊抓住那一瞬間。
「你還記得?」她笑了。發生了什麼嗎?不笑的她,如今為何?
「有些事不太容易忘得了。」徐夏生偏了偏臉,微笑不見了。說:「既然喝了那麼多,那就不要再喝咖啡吧,換點什麼。」
「沒關係,都點了。」
就是這樣,都點了,再去更改實在太麻煩。大多數的人就是這樣妥協的過生活。像他和唐荷莉的關係,像他的喝咖啡,像他的……太多了,妥協又妥協。
咖啡來了。沈冬生碰也不碰。裊裊的熱霧直撲向他的臉。它的存在像是只為了表示他們相見面的一種證明。兩杯咖啡,兩個尚留有餘溫的座位,即便在他們離去後仍會短暫存在的證明。一種存在證明另一種存在。
「何必呢?」徐夏生說。
沈冬生抬頭。「不必那麼敏感,很多事情就是這樣。」
怎麼不知覺說起這個了?他不存心的。
「這些年你都做些什麼?大學應該畢業了吧?」他換個話題。都六年了,足夠一個生命歷次的轉換。
「沒有。」徐夏生卻搖頭。
「沒有?」奇怪,他也沒有太驚訝。
她點頭。「說這個沒什麼意思——」
「沒關係,你說。」他想知道。
「你真的想知道?」
「嗯。」他點頭。
「其實也沒什麼好說的,我沒把大學念完,還剩一年。」
她停下來。沈冬生等著。
看他沒有放棄的意思,徐夏生喝了口咖啡,並不看他。說:
「其實我有努力的,只是每天那樣上課、下課,久了,我都不曉得在做什麼。我對社團活動沒太大興趣,也不常跟同學來往,於是就開始打工了。剩下一年時,成績壞得念不下去,又沒地方好去——」她又停頓下來。
他可以想像。從以前,她原就不是功課頂尖的那類學生;她的成績一向不怎麼樣的。
「因為打工存了一點錢,所以我就出去了。」
她再次停頓,結束了的意思。
「然後呢?」沈冬生偏追問。
「然後?」徐夏生偏偏頭,「然後啊……」她把那個語尾助詞拖得很長,像是無奈何了,才繼續說:「去的時候是冬天,灰撲撲的,看不到陽光,每天數著日子。我不是等一天過盡了,才將那天劃掉;而是一醒來,就覺得這天要消逝了,在月曆上劃上個大××。很灰暗的,那時候。」
他看著她,她也抬頭看他,之間的空氣脹得滿滿,張力很大,飽脹的,好像一碰觸就會爆裂開。
那空洞無表情的眼神。都多少年了?認出了,那雙眼。這一剎,他真的有一種衝動,想抱住她,牢牢的抱住她,抱住那消逝了的昨天。
「其實,」她低下了頭,「適應了以後,會覺得那樣的生活還不錯,悠閒又自在;只是,常常半夜醒來,憂鬱極了,也不能跟任何人說去。我其實適應能力差,意志力薄弱,忍受挫折的能力也低;但也不能因此就找個人來頂護吧。人生、生活這種事,別人是保護不了一輩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