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種夜半的憂鬱裡,有時會有結束生命的念頭。但我想,我的這個念頭,還是浪漫多於現實的令人絕望吧,雖然常常覺得荒涼。」
到此為止,真的結束了。徐夏生再次抬起頭,微微搖頭,及肩的半長髮凌亂張揚,卻亂得煞是好看。
「怎麼說到這個了!很抱歉,我本來沒打算說這些的——」
「沒關係。」沈冬生不以為意。「只是,你啊,還是那樣教人有些擔心。死了不一定能變成天使,就算變成天使也沒多大意思,永恆這種東西,想想其實挺恐怖的。」
徐夏生目不轉睛地盯著他;那目光帶著奇異的重量感,讓人承受不住。而他終究沒有把目光移開。
「而且,」她看著他說:「天使都很蠢吧?」
他對她笑起來。嘩地一下子回到過去。
「是啊。」原來,她還記得。他也沒忘過。
他看看時間,沒什麼用意的。但她誤會他這個舉動,猛然站起來,說:
「啊,我該走了。你還要上課,佔用了你那麼多時間。」
「不,我——」他拿不定主意該不該告訴她,他請了整個下午的假。
「我——」她拿起帳單,似乎想說什麼。
「我來就行。」他拿走她手上的帳單。
「謝謝。那麼——」她點個頭。
要走了吧?沈冬生想。他也跟著站起來。
走出咖啡店,突然就沉默了。他看著她離開,等著她走遠。她是走了,遲疑的,突然又回頭。
「沈冬生。」她第一次叫喚他的名字。走回向他。
聽她叫喚他的名字,是那樣的異樣感,沈冬生下意識抿了抿唇,些微的緊張感,不習慣。
「我——」她站定在他面前。他發現,她咬著下唇。
她也跟他一樣的不習慣嗎?
「我——」她在遲疑。忽然伸手抓住他的手,在他掌心寫下一個號碼,然後朝他伸出的手。無言的。
徐夏生啊徐夏生。他望望她掩藏起來的眼神,輕輕抓拖住她的手,在她手掌心寫下他的電話號碼。
「謝謝。」她向他道謝,望著手心的號碼。
為什麼道謝呢?
「那一顆星球……」他忽然想起來。
徐夏生抬起眼,望著他。
「你寄給我的那顆星球……」他想著,望著她的眼。突然改變說:「為什麼寄給我枯掉的玫瑰?」
徐夏生只是淡淡笑了笑,沒說什麼。
「你以前不愛笑的。」他抓住那個淡然的笑。
「是啊。」她說。
「改天一起去看夕陽吧。」他想也沒想就說了。這意識存在他心中許久了,不需要去想。
「夕陽啊……」她點頭,頓一下,「那麼,走了。」
「好。」他也點頭。
路上有許多人,來來往往。他等她的身影走遠,看不見了,才掉頭往回走。應該是上班的時間,這麼多人在這時候卻在街上四處穿梭,到底在幹什麼呢?他真想不懂。
他抬起頭。透過薄冷的空氣,天空也呈現一種冷光的藍。慢慢的,還會更藍。
玫瑰如果不是玫瑰,就不叫玫瑰;所以,藍天如果不是藍的,也不叫藍天。而有一種玫瑰,卻是藍的。
※ ※ ※
門打開,透過裡頭的光,蔡清和露出一隻眼睛來。
沈冬生對他抬抬手上的白蘭地酒。
「是你。」門全開了。蔡清和比個「等一下」的手勢,回到講到一半的電話去。
沈冬生自動走進去,關上門。
過了大概三分鐘,蔡清和才結束那通電話,搖著頭走遇去,一臉負荷沉重的模樣。
「你媽?」沈冬生問。把白蘭地遞給他。
蔡清和搖頭,更淒慘的模樣。
「王月霞。」相親的那女孩。「你終於下定決心打電話給她了?」
蔡清和又搖頭。「她打來的。」
「這樣啊。也沒什麼不好,幹嘛那麼無奈?」
「你不知道,這種事很麻煩的。」戀愛這種東西,看似甜蜜,但隨之而來的瑣碎,煩不勝煩。譬如要帶對方到哪裡看燈海;是吃西餐還是中餐;看電影好呢,還是聽音樂會……等等之類的瑣碎而避之不開的討厭的「選擇題」。
「這種事,不必想得太複雜,順其自然就好了。」反正就是過生活,沒有必要照著「手冊指南」走。
「算了,不說這些。」蔡清和揮個手,「吃牛肉火鍋好嗎?」
牛肉火鍋和白蘭地好像有些不搭調。不過,管它!
「好啊。」沈冬生舒服的坐下來,脫掉外套。
矮桌子兼暖爐兼圍爐功用,也不需多張羅,一爐熱鍋一下子就沸騰起來。
「你上哪兒了?我找了你一下午。」蔡清和一邊把牛肉放進鍋裡一邊問。
「有點事。找我有事?」
「也沒什麼。好好的,你幹麼請假?」
「嗯……」沈冬生想了一下,喝口酒,把事情約略告訴他。
「哦,她來了。然後呢?」
「然後?」像是沒想到這個問題,他稍露迷茫,「老實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牛肉片熟了,而且太熟,嚼起來硬得沒有滋味。
「人啊,」蔡清和用筷子攪攪鍋子,放進冬粉。「一旦許了承諾,可是要對一段關係負責任的。我勸你,趁你現在還不到那個階段,最好對自己老實一點。」
沈冬生沒說話,光喝著酒。
「這可不是辦家家酒。」
「你不覺得想大多太遠了?」終於,他放下杯子。
「就是要想多一點、遠一點,遲了就來不及了。」
這就叫「杞人憂天」。沈冬生斜睨蔡清和一眼,搖頭笑了一下。
徐夏生來找他了。可是,又怎麼樣?只是她來找他,如此而已。
想起那過去了的歲月,令人有點憂傷。時光順勢的推進,毫不可逆,我們每個人不可避免的往未知的方向衰老。老化的不只是肉體,還有那飛揚過的心。青春是那麼回事,年輕的歲月注定是教人回想起來幽歎的記憶,人生的詩,無可避免的呈現了感傷。
他才三十四。可是,二十八那一年,已去得好遙迢。
一瓶白蘭地空了。他覺得有點醉了。
※ ※ ※
幾百個學生穿著一式的制服,整齊的排國著操場講台。校長訓示完後,然後是教務主任,接著訓導主任,再接著換成主任教官。好像每個人都有話說,冗長得令人厭煩。
沈冬生倚著美術教室外的樓牆,打個大大的呵欠。他實在替那些學生覺得可憐,一大早就得聽那些煩死人的冗長廢話。
還不到八點。他已經很久沒這麼早出現在學校過了。都是那個該死的校務會議!那麼早開什麼會!而且還要求所有的老師都必須出席,結果,還是例行性的廢話一堆。
煩死人了。他走進教室,拿了洗筆筒沖了一杯咖啡。
一直要到第四節他才有課,這麼長的時間叫他要幹什麼?要再回去睡覺也太麻煩了。真是!
樓牆外一陣吵雜。訓話結束了,學生陸續回各班教室。他覺得肚子有點餓,卻沒心情吃東西。
他端起咖啡,考慮著要不要喝它。想想,咖啡這種東西實在不宜再繼續喝下去了,好像在喝慢性毒藥。
他歎口氣,放下咖啡。
「沈老師。」教數學的施玉卿敲了敲門,走進去。
「施老師,早。」沈冬生起身打個招呼。這麼早來找他的,一定不會是什麼好事。
施玉卿比他還早進女中,教高二高三前三班的數學,資格算很老了。戴付厚厚的大眼鏡,聽說她曾經是大學系上的系花;仔細看,她的確長得也不難看。未婚,年齡不詳——四年前,他聽說她大概是二十八;不過,現在好像也是二十八。
「難得這麼早看到你。」施玉卿寒暄;沈冬生苦笑一下。
「沈老師,你今天晚上有空嗎?」施玉卿問。
「今天晚上?嗯……我有點事。」其實他什麼事都沒有。
昨天晚上,在他還沒決定好,還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打那個電話,他接到徐夏生給他的電話。距離他們見面已經兩個禮拜零四天。
某方面來說,他實在鬆了一口氣,還好她打電話來了。就這樣順其自然,一切顯得都不勉強。
「這樣啊。那沒關係。」
「施老師有事嗎?」
「也沒什麼,下次再說好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早上沒什麼事。」白天談,速戰速決。
「不,下次好了。在這裡不方便說,而且我待會有課。」
不方便說?什麼樣的事情在這裡不方便說?他沒有和同事社交的習慣,在這裡不方便說,那麼,哪裡才方便說?
上課鐘響了。施玉卿匆匆說:「下個禮拜……呃,不,下下禮拜四呢,沈老師方便嗎?能不能騰點時間出來?」
下下星期四啊……沈冬生只得點頭。覺得好像在訂條約。
「太好了。」施玉卿嫣然笑起來,「啊!我該去上課了。」然後匆匆走了。身影阿娜多姿,比例相當的好。
他這還是第一次注意到。多數的女老師,尤其有點年紀的,都是一身顏色黯沉、古板老氣的打扮,幾乎去性別化。久了,他也不會特別去注意女老師的裝扮。這時他才發現,如果拿掉那付大眼鏡、上點薄妝,稍修修飾一下,施玉卿應該算是個上相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