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直是語無倫次了。蔡清和緊抿著嘴巴,不發一語地瞪著他,表情相當嚴肅。
「我大概懂了。」終於,蔡清和站起來,甩個頭,倒了一杯咖啡,邊喝邊說:「你這就像在發熱病。大概人的一生都會發作那麼一回——我年輕時也曾為了一場棒球賽好幾天不睡覺。不過,發作過後就沒事了。」
沈冬生不禁又露出一絲苦笑。蔡清和簡直把他和那些追逐偶像瘋的年輕小女孩拿來相比,等同一場青春期的莫名狂熱病。
「大概吧。」但他又不能否認。這不是熱病是什麼?
「不過,」蔡清和一屁股坐在桌子上。「我看你的樣子似乎挺嚴重的。這樣不大好哦。」
好不好,他已經無法分辨,也無所謂了。
下課鍾噹噹響起來,而且應該已經響一會了,吵得讓人神經衰弱。
「沈老師。」門是開的,包辨高二前三班英文課的王淑莊老師敲敲門板,探頭進來。
「王老師。」沈冬生放下洗筆筒。咖啡喝太多了,有點反胃。
「下一節二年一班的美術課是你的課吧?如果方便,能不能借我?我有份考卷讓她們寫,一直排不出時間。」
「啊?」沈冬生快速查了查課表。的確,沒錯。「沒問題。讓班長在下課時把上回的水彩畫收齊交來就行了。」正好,他頭痛得要命,沒心情上課。
「謝了。」王淑莊笑一下,走開兩步,長髮一甩,回眸又笑說:「沈老師,你老是一個人待在美術教室裡,偶爾也到辦公室露露臉嘛,大家都是同事,有什麼事也有人可以聊聊。」
沈冬生應付的笑一下。王淑莊長髮又是一甩,婀娜多姿的一小步一小步走開。
蔡清和噘噘嘴,吹個無聲的口哨,朝沈冬生抬抬下巴說:「我看她對你好像挺有意思的。我也在這裡,可她笑都沒對我笑一下,差太多了。」
「別胡扯了。」
「我可正經得很。」看看表,站起來。「我待會有課。怎樣?沈老師,要不要順應懿旨,順便到辦公室露露臉?」
沈冬生白他一眼。但到底還是跟他一起到辦公室;好一陣子沒進辦公室他覺得生疏得很。
「沈老師!」靠東窗有人喊他,對他比個電話的手勢。
他抓起電話筒。原以為有段輕鬆好時光,很不巧,偏偏在午休前被唐荷莉——他原則上的女朋友攔截到。
「好吧。我知道了。」他默默聽了一會,然後順從的應允。
掛斷電話,他下意識摸摸額頭,感覺還有點發熱。
抬起頭,卻發現蔡清和正望著他,對他擠了擠眉,嘴角還掛著戲謔的勾紋,一邊笑著走出辦公室。
啊!才四月,他卻覺得熱暈起來。
煩躁。
※ ※ ※
午休前不巧被唐荷莉逮到,沈冬生別無選擇,只好匆匆趕出去和她會一面。多久沒見到她了?兩星期有了吧?唐荷莉抱怨得對,他究竟是怎麼了?
「在想什麼?」四月天,空氣還微有些薄冷,唐荷莉卻偏挑了露天咖啡座吹冷風。
她愛那種氣氛上的優雅感,像活在雜誌廣告彩色頁裡的虛幻模特兒。還有,那些廣告裡暗示或展現的、附加的生活方式。
「沒什麼。」他要了一杯濃縮咖啡。才剛喝了一大筒的咖啡,實在不宜再喝這種蝕胃的東西,但是——算了,他懶得再費精神。
「我看一定『有什麼』。你都沒打電話給我!」唐荷莉嘟嘟嘴,嬌俏的加重音在「有什麼」三個字上。
「沒有。」他攪動咖啡,卻遲遲不去碰。
「這麼久沒見,想不想我?」唐荷莉眨眨眼,打開皮包,拿出一包淡綠盒裝的涼菸,姿勢優雅的點了一根香菸。
他最討厭她這一點。
他不抽菸,也不喜歡那味道,但廣告、電影營造出來的印象、氣氛,把抽菸塑造成一種都會時髦男女必備的優雅象徵——你絕對看不到一個又老又醜又禿又大肚的男人或女人出現在香菸廣告裡,廣告片裡的男女模特兒都是既高就又優雅亮麗的時髦都會男女。但其實,香菸這種味道,臭死了!滿嘴都是菸味,連呼吸也嗆滿那刺鼻的味道,有什麼美感可言?
時髦美麗的唐荷莉,表皮下是這樣的膚淺,他那麼容易就看穿了,但為什麼他卻還繼續和她在一起?
不知道。他自己也回答不出來。害怕那種胡思亂想的絕望感吧?收到那顆浮在暗藍夜空中的星球後不久,他開始和唐荷莉交往——以為什麼都可以不必想、不會再想了,卻是越來越虛緲空蕩。
「荷莉,把菸熄掉好嗎?」他略略皺眉。
唐荷莉順從的捻熄掉香菸,對他笑一下。
「心情不好?」之前她抽菸,他鮮少那麼直接的反應,總是婉轉的要求、小心的措辭。
對於她,或者,對於女人,沈冬生是包容、有禮貌的,態度不會太「粗糙」,總有他的涵養。當然,他心裡真正的感覺如何,那是另外一回事;沈冬生這個人,氣質低調神秘得像團謎,但唐荷莉覺得,至少她感受到沈冬生是溫柔的。
「沒有。」沈冬生搖頭。「只是不喜歡那味道。」心情亂糟時,更不喜歡。
「你這些天都在做什麼?鄉下好玩嗎?」
「還好。」
「還好?就這樣?」
「我也沒特別做什麼,到那裡其實也和平常的日子一樣,沒多大的差別。」
「那麼,」唐荷莉托著腮,描得大大眼睛水水的,「想不想我?」
稍微改變一下坐姿,沈冬生端起咖啡喝了第一口。因為這個插入、緩停的動作,避開了這個話題。
「咖啡有點苦,忘了加精。」他一邊加精一邊順口似說:「你呢?這些天過得如何?忙嗎?」
「唄!」唐荷莉重重點頭,歎口長氣,姿態性的象徵作用大於實際上的煩慮。「我在考慮要不要換個工作。」
「為什麼?不是做得好好的?」沈冬生抬頭,表示關心。
「是沒錯。不過,我有個朋友在飯店任職,找我過去,待遇挺不錯的,我有些心動。你覺得怎麼樣?」
「你喜歡就過去吧。」
「討厭!怎麼那麼冷淡。人家就是拿不定主意,才問你的!我要聽你的意見嘛!」
這就麻煩了。他不擅長給意見還是,因為他沒心?
「唔……」沈冬生想了想,「那環境你喜歡嗎?」
「嗯。五星級的國際飯店。我過去的話,也是擔任公關的工作,負責和外籍旅客的協調;他們給我副理的職位。」
「你滿意嗎?」
唐荷莉偏偏頭,然後點了一下,以那樣的姿勢望著沈冬生。「嗯。他們提出的待遇很不錯。」
「那不就沒問題了?」
「那麼,你是贊成嘍?」
這種事情根本不需要他贊成或同意,那是她的人生。沈冬生又喝口咖啡,突然覺得自己是不是太淡漠了,畢竟,唐荷莉信任他才會問他還是,女人都是這樣?其實心裡已經有決定了,還是要問問男人的意見?愛的表現嗎?還是撒嬌?
「我沒意見。你覺得好就好。」他又喝口咖啡。滋味糟透了。
「討厭!人家想知道你的意思嘛!」唐荷莉不依。
「荷莉,這關於你的前途、你每天需要去面對的工作,所以,你自己的感覺是最重要的,我的意見你只要聽聽就行了。不過,我也沒什麼意見,你自己拿定主意,只要你覺得喜歡、覺得好,我都不會反對。」
沈冬生啊沈冬生,你這是尊重呢?還是無心?
但他一直都是這樣的吧?
唐荷莉略略有些失望,但到底接受了,說:「好吧,我自己決定。」她撩撩頭髮,幾撮髮絲仍落在鬢旁。「這個週末你不忙吧?到我那裡?還是我過去?」
「我過去好了」他看看時間,拿了帳單,起身說:「我得走了,下午第一堂有課,必須先準備。」其實也沒什麼好準備的,就是那樣。
他對唐荷莉擺個手。在大庭廣眾下,他沒有太溫柔親暱的習慣。
就是這樣了。他不應該想得太多,不應該陷溺在那模糊的記憶裡。他應該把那顆星球忘掉,將那朵枯萎的玫瑰丟棄。
一切就到此為止吧,沈冬生。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四月裡仍微微薄涼的空氣。
※ ※ ※
回到學校,還差十分鐘才上課。剛要踏進辦公室那剎那,他念頭一轉,腳步又踅回去,一點躡手躡腳的,不想引起注意。
「啊!沈老師——」坐在他隔壁的、戴副厚厚眼鏡的施玉卿,教數學的,還是看到他了。
他只好回頭。她對他比比電話。
走過去,擠了一個笑容。施玉卿擠個描了誇大的「血盆大口」笑容,曖昧說:
「哪,找你的,一個年輕的女孩哦。」
一個月偶爾幾次——雖然不常——總會有「年輕的女孩」打電話找他。大抵是畢業的學生敘舊,或者以前開畫室時認識的朋友。對的,曾有那麼段時間,他在他小小的畫室裡開過班、授過課。後來就放棄了。太麻煩了。來來往往的學生,來來往往的認識不認識的人,攪皺他生活原本一池平靜的水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