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這麼咫尺距離,看你。」他笑,而且這種親呢的感覺很熟悉。
東方流蘇強壓下心底湧起的羞澀,卻阻止不了臉上洩秘的火紅雲霞。
「你這張臉實在不適合說出這麼噁心的話。」尤其瞧見他毛茸茸的黑熊臉孔,不由得破功輕笑。
「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蓄滿黑胡。」他也一頭霧水。
「說不定你黑胡底下的五官——嗯,很耐人尋味。」她露出趣然的好奇模樣,「要不,我找白公子及紅豆來問問,興許他們會明瞭你留鬍子的始末噢。」她也很想知道他「棄人當熊」的心情轉變為何?
「我對我的鬍子不感興趣,我對你的光頭比較好奇。」他兀自堅持。
東方流蘇仍是淺淺地笑,笑得飄忽,開始提及屬於她的故事片段:
「……出家為尼對我而言,除了是種新奇而有趣的體驗,也是種膽怯的逃避。我一直以為只要我斷去三千煩惱絲,我便能正大光明捨去紅塵俗世間的種種嗔癡,便能冷眼看待我的親人所給予的漠然和視若無睹……只要我強迫自己忽略掉一切得不到的事物,我就能活得更快樂。」
而她向來堅信的理念,卻在那次的失控哭泣中瓦解潰散,更諷刺的卻是始作俑者的他,竟然遺忘了所有發生過的事,以及他曾給予的短暫溫柔……
遺忘——她最害怕也最痛恨的一種行為,尤其是被遺忘的人,遠比遺忘者來得更茫然失措、更無所適從……也更清楚地知道被遺忘的每一件事、每一條細節以及每一種失望情緒。
她凝望著石炎官:「我說完了。」
「沒頭沒尾的,誰聽得懂呀,再多說點——」他不滿地嚷嚷。
「方纔你也只聽我說了三四句關於你的事情,怎麼就不見你抗議?你自己承諾過我只要說一回你的過去,就讓你聽一回我的故事,現在兩者相抵,誰也不欠誰了,若你想再多聽些我的故事,麻煩自個兒去找白公子和紅豆多探聽些關於你的記憶。」東方流蘇答得天經地義。
「小狐狸。」石炎官啐聲。
「多謝謬讚。」
東方流蘇突地舉起掄握的柔荑,朝石炎官頭頂一敲,換來黑熊咆哮的嚎叫。
「你幹什麼!會痛耶——!」
「果然沒什麼效……」她看著自己的拳頭,還妄想著敲敲他的頭便能奇跡似的幫助他回復以往的石家大熊咧,「抱歉、抱歉,失手。」她摸摸他的頭,給予彌補的撫觸,「明天開始,我讓紅豆為你送飯來,記得和她多聊聊,你若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話,煩請閉緊嘴巴就好,否則你一出口絕對沒幾句好話。還有——你再將紅豆弄哭的話,後果自己承擔。」
「什麼後果?」
東方流蘇的食指戳向他的鼻尖,讓原本就被白雲台打傷的大鼻恃來陣陣痛楚。「淤紅都還沒褪,這麼快就忘了教訓?」
白雲合雖然平時看來溫文講理,但碰上紅豆之事,只恐怕理智早早就拋諸腦後,否則石炎官鼻上的傷是因何而來?
石炎官也想起她所謂的教訓:「那個揍我的傢伙,真是我二哥?」
「如假包換的結拜二哥,白雲合。」
他在心底默念了數回「白雲合」三個字,腦袋中無法搜尋到絲毫的過往記憶,但卻對這名字又不覺得陌生。
「怎麼,想起什麼了嗎?」她湊近石炎官正在沉思的面前。
他抿著嘴,方才腦中一閃即逝的畫面,快得令他無法捕捉:「沒有。」
「沒關係,慢慢來。」
石炎官扣著她的手腕,黑瞳動也不動地看著她:「你有沒有想過,萬一……我永遠都沒辦法恢復到以前——」
「對你而言只不過就是造成二十九年的空白過往,你會有遺憾,但你永遠不會知道那些遺憾是什麼,然後,你可以慢慢用接下來的時間再填滿二十九年以後的記憶……這就是最壞的打算了。」
「然後,我永遠都無法分辨清楚,你先前心虛的那番話,究竟是真是假?」
「沒錯。」她笑得好甜,其中還挾帶著一絲挑釁。
「然後,我永遠也無法明白為什麼我對那個叫白雲合的傢伙,有著莫名其妙的……敬畏?」
「對。」
「然後,我永遠也搞不懂那個小紅豆嚷嚷的那番奇言怪語?」
「嗯哼。」
「還有你所謂的遺憾?」
「以及你曾經答應過我的事。」她補充。他曾提及要讓小紅豆充當夫子,教她如何哭泣,也曾提及他有個寬敞的胸襟,足以包容所有的她……
石炎官眨眨眼:「我答應過你什麼?」
「我不會告訴你。」東方流蘇堅決道,「除非你自己回想起來。」
「你在逼我?——」
東方流蘇雙手環胸,在不知不覺中竟然將石炎官的土匪惡霸給學了二成皮毛。
「對,就是在逼你。」
* * *
雪霽,天際恢復蒼藍的水柔色,一如胸襟敞開的寬闊舒適。
為非作歹窩的一干小土匪展開了清掃積雪的工作,順便掃掃倒霉的穢氣。
「流蘇姑娘。」小七小跑步地來到園子裡,喚著。
「情況還好吧?」
「嗯,原先紅豆姑娘還有些害怕四爺,直躲在二爺身後,所幸四爺很努力地擠出燦爛——呃,他自以為很燦爛的笑容,總算化解了尷尬,現在紅豆姑娘正講述她童年與四爺一塊發生的糗事呢。」小七剛在石炎官房外偷聽了好一陣子,馬上回來報告最新進展。
「那就好。」她欣慰地直點頭。看來石炎官的確有將她的話放在心上。
小七接過東方流蘇手上的竹帚:「這種事交給我就好,你瞧你的手,都凍紅凍僵了。」
「謝謝你,小七。」
「大伙都是一家人,跟我客氣什麼?」小七漾出豪氣的笑,將青魈慣有的特色全版模仿,「說到一家人……你覺不覺得二爺長得真好看,跟四爺完全不搭軋,原先我還以為青魈口中的二爺會是只兇惡的虎狼豹獅類型的巨漢,頭一眼看到二爺,我還真是傻了眼咧。」他從沒看過一個男人可以將單調的白衣給穿得仙風道骨,好似他一舉手一投足就會有陣陣雲霧繚繞在他周圍,襯托得出塵,「我想世上再也找不著比他更好看的人吧?」
「那是你太短視。」
突來的好聽男音打斷小七的吹捧及腦中過度美化的畫面。小七和東方流蘇同時回過首,只見雷哥手上揚著兩柄亮晃大刀,分別押扣在一男一女脖子上,兩個肉票衣著樸素,著實看不出是啥大富大貴的肥嫩金主。
東方流蘇覷向一男一女。
男人的臉孔角度始終維持仰高的睥睨傲視,淺藍軟巾完整包裹住他的頭髮,只有幾綹垂落額際的銀亮細絲點綴——可是有人的髮色是這般特異的銀嗎?有可能嗎?
束著婦人髮髻的小娘子反應就比較正常點,雖不至於抖散四肢百骸,但她仍像尋常人被土匪綁架時的惶恐和害怕。
方纔開口的聲音並非雷哥,那麼應當就是眼前的男人囉,看來他的確有相當的本錢來反駁小七的話。
「雷哥,這兩位是……」
「你交代過咱們不搶錢財,咱們搶人。」
「你的意思是這兩位是醫者?」東方流蘇驚訝地問,眼眸中多了分希冀。
「我和兄弟窩在草叢時,聽到這兩個人在談論著治病、解毒的話題。」所以雷哥毫不考慮,直接將兩人綁回寨裡再說。
「既然如此,你還不快將刀放下。」東方流蘇急忙交代,只見身為肉票的小娘子拍拍驚魂未定的胸脯,「我好怕那把大刀抹斷我的脖子。」
「抱歉讓你們受驚了,請問兩位之中哪一位是大夫?」
小娘子正欲開口,男人倒先搶得發言權:「沒有,不湊巧,我們都不是。」
「可是相公……」
男人眉一挑、唇一勾,小娘子立刻紅著臉蛋低頭,乖乖地不說話。
東方流蘇急忙澄清:「我們並無惡意,而是寨裡有兄弟受了傷,急需大夫看診……如有冒犯兩位,請勿見怪。」
「山下多的是大夫,犯得著用擄人的方式嗎?」男人勾起不帶笑意的唇弧。
「就是所有大夫都束手無策,我們才出此下策嘛。」小七嘟囔:「每個看過四爺情況的大夫只會搖頭晃腦——」
小娘子抬起同情的眸子,看看土匪們,又轉向她面無表情的相公。
「真慶幸——我的意思是『真遺憾』幫不上你們的忙,我們並不是你們要找的『大夫』,所以讓我們下山吧。別客氣,不勞你們相送,我們夫妻倆自己走就成了。」男人揮揮衣袖。
驀然,一隻柔荑快速地攀扯住他的袖沿,男人心底叫了聲槽。
「相公……」水靈靈的眸子哀哀地望著他。
別、別讓他娘子的老毛病又犯了——
「反正咱們都上山來了,這必定是緣分,以及上天注定要咱們到這兒來救人。反正都診過上百個人了,多一個也不嫌麻煩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