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聽到紅豆說她沒有接下來的十年,能讓石炎官將她重新填回記憶裡,這句話又是什麼意思?」聽起來彷彿將天人永隔似的宣言。
「正確算起來應該不到三年。」白雲合輕歎,「而她話裡的意思,正是小師父你所猜想的那般。」
「但紅豆看起來也不過十六七歲,難道她……」
白雲合彷彿看穿她心底的念頭:「不,紅豆沒病,但閻王取命並非只有病痛一途,小師父應該也明白『棺材裡躺的是死人,而不是老人』這句話的道理。紅豆一直很害怕,不僅只是加諸在她身上的宿命枷鎖,她更害怕被遺忘。」
「所以那天,紅豆的反應才會這般激烈。」
「如果炎官在遺憾發生之後才回復記憶,他的反應會更激烈,通常『傷心』是獨獨留給在世人惟一的想念。這是往生者無法感受及撫慰的。」
「石炎官知道紅豆的情況嗎?」
白雲合搖頭,
「白公子告訴我這番話的用意又是什麼?」她直言問。
白雲合眺望天際的眼緩緩回到流蘇臉上,她有一雙識人的眼。「我絕不允許任何遺憾懸掛在紅豆心上,一個遺憾對她而言夠了,太夠了。」他斂起淺笑的唇角看來冷似飛雪,「而我,只想請小師父你再幫個忙。」
「請說。」
「敲醒炎官混沌的蠢腦袋。」
* * *
真是一句玩笑話。
她是個出家人,怎能用暴力來解決棘手之事?雖然她敲木魚敲得駕輕就熟,但敲人頭可就拿捏不準力道。萬一石炎官記憶無法恢復便罷,敲出其他毛病可如何是好?
原來是她誤解了白雲合的語意,他所謂的「敲醒」並非殘暴的實際行動,而是誇張的修飾說法。
即使如此,憑她之力又豈有可能敲醒石炎官那顆千年不化的頑石腦袋?
然而,她仍是被笑得像只黃鼠狼的白雲合給推進了石炎官房裡。
看來「死道友不死貧道」絕對是白雲合奉行的座右銘。
她甫踏進門就瞧見石炎官拎著濕布巾捂著鼻子冷敷,她輕手扳開布巾,在黑胡中隱約看到巴掌大小似的淤青正鑲嵌在他臉部正中央。
石炎官自從白白承受白雲合一擊之後,發起頑劣孩子心性的臭脾氣,硬是不再見任何「陌生人」——只除了東方流蘇。
「你的鼻子還在流血嗎?」她走近石炎官。
「沒有,可是呼吸,會痛!」他埋怨著。
「誰叫你要傷了紅豆。」她完全沒有同情他的意思。
「我不認識她,一點印象,也沒有。」石炎官才剛說完話,便在東方流蘇不諒解的眼神中緩緩低下頭。
好嘛,他承認自己不是故意要推那個稱他為小乾爹的丫頭,他躲在房裡足不出戶的另一個原因就是他害怕再見到那丫頭,害怕從她眼中看到一顆顆殞滅的小小希冀。
「你說話非得這麼傷人?同樣一句話,何必說得這般直接?見到每個人傷心難過,你就有無法言喻的快樂是嗎?」
「你們這群人才奇怪,每個人眼巴巴地看、看著我,盼不得我、我馬上開口一個個叫出你們的名字,但你們有沒有替我想過,我連自己的名字都、都是從你們口中聽來的!你們急,難道我就不急?!你以為面對一張張陌生又空白的臉,以及我每問一句話就痛哭失聲的人,我心裡就好受嗎?媽的!」石炎官氣得回嘴,但他說話速度很慢,慢到像是一字字咬牙道出。
末了,還不忘以粗話總結。
東方流蘇坐在他對桌:「每個人都討厭遺忘,無論是被動或主動。你是遺忘的一方,而我們是被遺忘的一方,很抱歉我們太過心急而忽略了你的感受。」她唇邊勾起一抹苦笑,「我無法體會忘卻了曾經出現在生命中的過客是什麼滋味,但我卻嘗遍了被人遺忘的心酸,無論是有心或無意的遺忘,同樣教人悲哀及膽怯。」
「你……」
她緩緩起身,站在他舉臂可及之處,攤開雙手:「分明我就站在這裡,卻讓人視若無睹地有心失憶,以及現在連我的名字都喚不出來的無意遺忘……」
石炎官怔忡,愣愣地看著她的眼,他的確不清楚小尼姑的名字——也許他曾經記著、念著、叫著,但在無心之間,卻將她遺落在某處緊合的黑暗記憶中。
而她,也不像其他人那樣,開口閉口地反覆說著「我是誰誰誰……你忘了我嗎?」,她從不這樣朝他說話,只是靜靜地、默默地為他布菜、端藥,或詢問著他的傷勢是否好轉,僅此而已。
「你若希望我記住你,為何……你又從不在我面前提及自己?」
「提與不提有何差別,對你而言,那不過是嶄新的名字,一個陌生的名字。」她笑得自嘲。
石炎官深呼口氣:「你說話真酸。別忘了,我並非自願如此。」
「是呀,你非自願,所以我們就活該倒霉任你欺負。」
「我沒有欺負你們。」
「你有。」
「我沒有。」
「那你挪動尊腳到紅豆房裡去瞧瞧,她整整哭了兩天,不只是因為你的失憶,更因為那天你的舉動——若這不算欺負,那請你教教我,你所謂的欺負又是什麼呢?」她並非有意將過失攬在石炎官身上,只想激發他回想過去的原動力。
石炎官無語抗辯,只能吹鬍子瞪眼。
良久,他才再開口:「好,就算我因為喪失記憶而無心傷、傷害了她,那你也不能將什麼有心失憶的罪名掛在我、我頭上。」
「我不會亂扣罪名,『有心失憶』並不是指你。」她低眸。她指的是那個她自小生長到大的東方府邸,那個從不曾給予她關心或注意的家……
「不然是指誰?」
她瞅著他。
「這對你來說應該比不上找回關於你自己的記憶來得重要吧。有空探索別人的隱私,倒不如向白公子、紅豆或青魈多問些自己的過去。」
石炎官右手一勾,環住東方流蘇腰間:「我覺得探人隱私有趣多了,要不然,你每說一件關於『有心失憶』的事,我就聽眾人說一回我的過去?」
「怎麼算都是有利於你,我何苦呢?」
「那你又何必強逼我盡早恢復記憶?對你又沒有益處?」他咧嘴一笑,反將她一軍。
「說得有理,是我多事了,你就自個兒慢慢窩在這裡享受寧靜和孤單吧,不奉陪了。」她試著拂開他的熊掌。
他的左熊掌輔助右熊掌,鉗制在她腰後:「別生氣嘛,我說笑罷了。不然,我每聽眾人說一回過去,你再告訴我關於『有心失憶』的事,這樣行了吧?」
換湯不換藥。東方流蘇撇撇嘴,仍是妥協點頭。
「好,那你可以開始說了。」石炎官做了個「請」的手勢。
「說什麼?」
「你不是要告訴我,關於我的過去嗎,我等著聽呀。」
「我不認識過去的你。」她以前就告訴過他了。
「說說你所認識的我也行。」反正只要等她稍微講個三四句,他就能正大光明地挖她隱私了。
她掙開他的臂彎:「我還是去請白公子和紅豆來告訴你——」
「不,我要自己選擇『說書者』。」
「別任性……」
「我偏要。」他一臉耍賴、耍賤的痞樣。
她暗暗歎息著,他什麼都忘了,就是忘不掉頑劣惡性。
好吧,硬著頭皮開講了:「我認識你的時候,你就是個土匪——不過是仍存善心的那種。我們頭一回的相識是在破廟裡,當時的你受了點小傷,我正巧救了你……然後你直嚷著要、要報答我,並且要向我學習……渡世教人的精深佛法,你、你以前最喜歡聽我念佛經,還相當有悟性……」天上諸神諸仙,我只是想讓他回歸正途,所以撒了點……小謊——東方流蘇冒著死後下地獄割舌的危機,支支吾吾地吐露,並不斷在心底懺悔。
石炎官瞇起眼:「為什麼你看起來,好心虛?」
「哪、哪有。」
「你該不會誆我吧?」他的濃眉動了動,帶著深深的探索及檢視。
對,她就是誆他!心裡雖然如此想,她嘴裡仍道:「當、當然不會。」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聽起來,我以前人還不壞。」
「是呀是呀,所以請繼續保持。」她雙手合十。
喪失記憶的人總是比較吃虧,石炎官無從驗證她話裡的真偽:「我就信你一回。現在,換你說了。」
「我有種被設計的窩囊感。」東方流蘇咕噥自語。
「你在碎碎念啥呀?」
「沒什麼,我只是在思索著該由哪段過往開始敘述……」
石炎官提供主意:「說說你為什麼,出家當尼姑。」他指著她讓初生的嫩毛遮蔽掉萬丈光芒的小光頭。
他還真會挑,一挑就挑到最煩瑣的故事橋段。
「這是很長很長的故事。」
「沒關係,我想聽。」
她挑了張椅子坐下,卻被石炎官將她「搬」回他腿上。
「這樣很不自在。」她皺起細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