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頭甫定,一條頎長身影已由雨霧遠端奔近,帶著一身狼狽的濕。
流淌在那人衣裳間的水珠子隨著猛然停頓而濺甩向她,冰冷的寒意,由頰邊沾附的數顆雨滴中蔓延開來。
「抱歉,我不知還有人。」
淺淺的笑靨,在那張水濕的面容上綻放。
「姑娘,不介意借塊地方避雨吧?」
淡黃的眸,動也不動,盯著那男人。
是人類……
她最痛恨的人類。
男人逕自在洞穴最偏僻的一角坐定,扯散束冠的黑髮,任它披散在背脊晾乾,他的衣裳猶自淌著水,略微輕抖,甩去兩袖沉重的水濕,他所攜帶的布包也足以擠出好幾斗的雨水。
沉默之中,他亦發現一雙似虎的黃眸直勾勾看著他。
「姑娘也是被這場雨困住了?」他打破沉悶,挑起話題。
她沒有開啟粉色唇辦的跡象,一逕冷冷的看他。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不相識——在下姓霍,單名一個虓字。」他簡單自我介紹,並打趣地改了前人的詩句。
隱蔽在洞穴幽暗處的嬌顏淺略抿了抿嘴,無語。
霍虓不以為意,拾了洞內殘存的枯枝散葉,三兩下便生起了一小叢暖暖火光。他抬眼,眸色是深邃的黑,卻又像清澈見底的泉,乾淨的不見雜質。
那眼,與她所見過的人類回然不同。
「洞內又濕又冷,一塊過來取取暖。」他友善地朝她招手。
寒冰花容未曾卸下戒備,火光照亮她芙蓉似的半邊臉,淡色的發因焰火而添深了一抹橘黃色彩,她維持著雙臂圈膝的動作,少見的絕世容貌一貫冷然。
洞穴內因火焰跳躍而驅逐了寒意,也照亮了因濛濛細雨而帶來的昏灰,使得他們瞧清彼此。
這個男人,有著劍揚似的眉,明明該是嚴厲的弧形,鑲在他眉際卻不見任何突兀,或許有些詭異的矛盾,但仍稱得上是好看的。掛著笑的唇辦,薄薄的,但不似無情,與雙眉同樣擁有矛盾並存的氣息。
好矛盾的男人……
而那雙眼,更是矛盾中的矛盾,既深不可測,又和善……
若她告訴這男人——她不是人,是妖,那雙深邃黑眸仍會如此和善嗎?
還是添上驚恐?害怕?憎惡?排斥?
哼,恐怕是全數皆有吧,因恐懼害怕而轉為排斥,再由排斥轉為憎惡,最後由憎惡變為殘殺——殘殺與他們不同類的物種!
然後,那雙眸,不會再笑得如此溫柔。
如果她告訴他,她是妖……
「餓不餓?」
疾速貼近的笑臉在她眼前放大,震嚇了她小退一步,纖背直貼上冰沁的石壁,清淺的嬌容帶了薄怒。
「總算在你臉上看到另樣表情。」霍虓投以歉然的淺笑,青紅的果子遞到她眼前,「餓了吧?我剛摘的,或許有些酸,但總比餓肚子好。」
果子外皮沾滿了亮澄澄的雨水珠子,襯得果子更令人垂涎。
可惜,她並非吃素的妖。
搖了搖螓首,淡黃的眼,不曾離開他的笑靨。
霍虓自個兒咬了口果子,雙眉扭皺成死結,顯示著他吞嚥下的果肉絕對不單單是「酸」字足以形容。
「你選擇不吃是對的……你早看出這些果子不甜了,是不?」他囫圖吞下酸澀果皮,露出苦笑。「對了,你怎會獨自一人在這兒躲雨?是在山裡迷了路?可有親人知道你被困在這深山林間?」
他繼續尋找話題,似乎想讓她開啟菱唇回應他,右手又挑了顆果子,大咬一口。
她凝覷著他牙關吮上果子後又緊緊攏聚的雙眉,證明第二顆果子與頭一顆是同樣的青澀。
第三顆,擰眉。
第四顆,蹙眉。
第五顆,鎖眉。
這男人,真不死心——這是她唯一的念頭。
終於在第八顆果子入口後,霍虓露出了雖不滿意但能接受的笑靨,陡然抓過她的右手,將咬了一口的果子塞到白嫩掌心。
「這顆,是甜的。」
她愣了,只能呆呆看著掌心的果子。而他眸間反照出來的她,憨愕的小臉好似他做了啥驚天動地之舉。
「快吃,別發呆。」霍虓催促著,自個兒卻吃起先前被歸類在青澀堆裡的酸果子。
掌心裡的果子,殘留著雨水洗滌的冰冷及方纔他唇辦吮咬的餘溫,有些冷、有些暖,矛盾……
她已經擺出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漠然,他卻毫不死心地與她攀談,矛盾……
與她印象中的人類矛盾……
而他的矛盾,感染了她,讓她也矛盾了起來。
手掌悖逆了她的意識,輕捧著果子,緩緩送進唇間,貝齒陷入青紅果皮,舌尖嘗到了酸甜交雜的汁液,分不清是酸多些,還是甜多點。
「很酸嗎?」霍虓看著她淺蹙兩道細眉,擔憂地問。這顆果子已經是他摘來十數顆中最甜的了。
良久,她開了口,聲音帶著數分低啞及怪異的腔調。
「我不知道。」她蹙眉,是因為她不曾嘗過這玩意兒,即使數百年來她曾在果樹下見著了結實纍纍,卻從不曾動念擷取。「我從不吃這東西。」
霍虓眼底藏了些笑意,反問:「那你都吃些什麼山珍海味?」
「吃人。」淡黃的眸輕抬,鎖住他的視線。
只要那雙幽黑眼眸透露出半絲驚恐,她就會將他吞噬入腹。
霍虓抿嘴一笑,「你該不會想告訴我,在深山林間出現的絕世美人多數是精怪山魈所幻化,而你正巧是其中一隻,就等待如我一般的傢伙自投羅網?」
「你不信?」她有些著惱,因他開玩笑的口吻。
「不是不信,只是有些懷疑。」
她站起身子,不發一語的步出洞穴,在濛濛雨間失了蹤影。
「姑娘——」
他才喚了數聲,那道身影又迅速回到洞穴,打濕淺淡秀髮的雨水僅僅沾染薄薄一層銀亮,足見她身手的矯捷。
她的嘴上銜著一隻猶在掙扎的白兔,無奈脆弱的喉間緊扣在兩排白玉貝齒裡,她再使勁,白兔微濕的軟毛溢出鮮紅腥血,逐步染開。
兔腿一抖一抖地揮動,直至終止。
她吮著溫熱的血,喉間嚥下的生腥血味像是仍具生命,在她喉頭哭喊嘶吼著性命的殯滅,那血又鹹又腥,混雜著白兔的毛騷臭味,她吸著、吮著,淡黃的眸不曾離開霍虓,而他,只是定定望著她。
粉薄的唇,因血的洗禮而變得獸艷;玉雕的顏,因血的點綴而顯得狂野。
「若我不相信,你是否打算直接撲上來,咬斷我的喉嚨來證明?」他問。
「必要時,我會。」
「證明給我看,對你又有何益處?」霍虓咬著酸果子,繼續說道:「你在等我露出恐懼眼神之後,再慢慢品嚐我的害怕顫抖?」他很識相、很配合,也很受教地點頭。
她拋下兔屍,唇畔一片血紅,白皙柔荑抹去殘紅稠液。
「你為什麼不怕?」
為什麼不像其他人一樣驚聲尖叫的逃跑,或隨手取過任何傷人的武器攻擊她?
「怕什麼?怕你吃我?」
「我真的會!」她出言恫喝,換來霍虓的笑。
「但你剛吃飽呀。」他拎起無辜兔屍,笑了笑,動手將兔屍發揮最大功效——除毛、上架、炭烤。「你知道,精怪野獸與人類的另一項不同,在於它們只要填飽了肚子,便懶得多殺一條生命,獵捕只為充飢、只為延續生命,無關喜怒哀樂。人就不同,他們會為了一件柔軟皮毛而獵殺動物,會為了享受追逐的樂趣而獵殺動物,會為了防範自身安危而獵殺動物。」含笑的黑眸不帶任何恐懼,「你現在是頭吃飽的精怪,我不怕。」
她看著霍虓的笑,一時之間無言以對。
「不過,人類仍有善惡之分,並非所有人都如我所說的那般,不能以偏蓋全。」
「你是想說,你屬於人類中善的一方嗎?」她的口氣有些輕蔑。
「不算是吧,至少,從沒人如此誇獎過我。」霍虓漆黑如墨的瞳中閃過一道莫名情緒,隨即長睫輕合,掩去眸裡的波濤洶湧。再睜開眼時,他已恢復原先的和善無害,「對了,你是屬於哪一類精怪?」
「我……」她低眸,披垂的淡色髮絲半掩著精緻花顏,只有那對琥珀黃瞳的光彩無法掩蔽,「虎精。」
「你是虎精。」霍虓用低沉嗓音重複著她的回答,淺吟的音量好似在自言自語,沒有任何詫異起伏。
彷彿,他早就料測到答案了。
「一隻痛恨人類的虎精。」她立即補上。
霍唬對她有些孩子氣的舉動感到好笑,「你這隻虎精,年歲尚淺。」他用的是肯定語氣。
「我已有數百年修行。」
「一百年也是『百年』,九百年也是『百年』,你是哪個?」
她頓了頓,「不記得了……」
一百年是如此過,兩百年也沒有改變,三百年、四百年、五百年……又有何差別?
她的歲月,彷彿隨著娘親合上哀怨水眸的那個雨夜而靜止,未曾邁前。
娘親心願未了,尋了百年仍帶著遺憾合眼……
霍唬緩緩轉動木棍上的兔肉,混雜著木枝的嗆鼻煙熏及肉香瀰漫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