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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決明

  「你是只孤獨的虎精,一隻……」霍虓眉宇之間輕掃著透徹,「很孤獨的,虎精。」

  此時,洞外劃過閃電,接著響起的,是轟隆隆的雷聲。

  而他的話,比雷聲更震耳。

  第二章

  雨,連綿不絕的雨。

  雨勢阻礙了兩人離開山洞的意念,不止不歇的雨絲在洞口築了一張網,將兩個不可能有交集的人緊緊牽繫在一起。

  一夜柴火已盡,洞穴內冷冷清清。

  霍虓的衣裳總是半濕不幹,熨貼在麥色肌膚上,看起來有些冷,也有些不舒眼。她則是靜靜蜷著身軀,眸子盯視他一舉一動,仍存防備。

  「你冷不冷?」

  黃瞳眨也不眨。

  「要不要恢復虎兒模樣,至少能有一身皮毛御寒。」他打趣道,「我也好窩著取暖。」

  她的眼中清楚寫著——休想!

  今晨的早膳便是昨兒個她咬回來的兔子,及數顆咬了一半的酸果。他將食物分成兩份,把其中比較多的那份推到她眼前。

  「將就點,若雨勢變小,我再去找其他食物。」霍虓咬著冷硬的兔腿。

  「為什麼你不自私地拿取這份?」

  「因為我要餵飽你呀,餵飽飽的精怪是最乖巧的。」他露出一副瞭然於胸的模樣,右手越過界線,原想摸摸她的頭,卻換來她齜牙咧嘴的低狺。

  當一頭虎兒露出這表情,千萬別傻傻地湊上前去,否則它絕不會吝嗇在你手掌烙下一排齒印當贈品——霍虓識相地將兩手縮回胸前,釋出善意。

  「放心,我不會胡來。」

  她打量他半晌,利牙才緩緩在唇間隱去。

  「你看了我整晚,還看不膩嗎?」他取笑著她凝覷時的專注及認真,除了瞬間的眼瞼眨動外,黃澄澄的水眸老盯著他瞧。「還是你在研究我身上哪部分的肉最爽口、最好吃?」嗯,這個可能性最大。

  霍虓還有心情開玩笑,只可惜沒能逗笑她。

  「別這麼防備,我不會趁你不注意時掏出刀劍武器來傷害你,咱們和平共處可好?」他看穿她眼底真正的警戒。

  「虎與人,永遠不可能和平共處。」她口氣不屑。

  「是嗎?沒有絕對的可不可能。」他無害的笑容裡添了抹深沉。

  無害與深沉,矛盾。

  「至少,我不會和我的『食物』和平共處。」她哼聲道。

  「食物,是在說我嗎?」霍虓指了指自己的鼻尖,分明是冷峻的面容,卻融合著天真無辜,又是一項矛盾。

  這男人,絕對不似他所呈現出來的單純。

  「如果這場雨十天半個月不停,我就會撕裂你的皮肉果腹。」言下之意,他就是她的儲備糧食。

  「我明白,飢餓會引發獸性。放心,共處的這段時間裡,我不會讓你餓著半分的。」霍虓善解人意極了,臉上絲毫不見懼意,「你不妨嘗試和『食物』相處,興許你會發現,這道『食物』也有可愛的一面。」他笑。

  「我不需要和食物培養感情,它只要能填飽我就夠了。」她潑他冷水,投給他挑釁的目光。

  霍虓也不與她爭辯,好似在縱容一個倔強任性的孩子要些小脾氣。

  她的纖背懶懶地靠貼在石壁上,雨季總會讓她看來有些孱弱,她想蒙頭大睡,睡去這場讓她四肢無力、頭疼欲裂的霏霏細雨,可眼前這名闖入她靜謐空間,與她共度一天一夜的「人」,卻讓她怎麼也不敢掉以輕心。

  精怪野獸的喜怒很單純,也很容易分辨,開心便是蹦蹦跳跳、引吭高歌,憤怒便是咆吼嘶鳴、張牙舞爪。

  人卻不同,他們擁有七情六慾、愛恨嗔癡,那些情緒,對精怪野獸而言太難理解,也永遠不知道在那樣和善的笑容背後,是否掩藏著一把鋒利的劍,是否會在轉頭的瞬間,換上另一張猙獰的面孔。

  一瞬間,她的眉心有絲痛楚,提醒她過往的教訓。

  防「人」之心,不可無。

  所以她整晚沒合眼,盯著這男人的睡顏。漫漫長夜,他睡得又沉又香,均勻的鼻息掩沒在嘩啦啦的雨聲中,香甜的模樣讓她差點祭出虎牙,撕扯掉那抹令人不滿的笑靨。

  即使他睡熟了,她仍不敢閉眼休憩。

  她,不信人類。

  不信那無害的笑、溫柔的黑眸。

  不願相信。

  霍虓發覺了她黃瞳間的強撐倔性及倦意,長睫微垂的陰影斂去她的晶瑩眸光,再也藏匿不了淺淺的疲憊。

  這小虎精,該好好睡一覺了。

  霍虓拿起半隻烤兔腿,朝她栘近。

  「你做什麼?!」原先倦倦的淺黃虎眸一瞠,添了怒意及防備,像只被侵入領地而發怒的獸。

  「吃兔腿。」他俐落回答。

  「退回去!我不要吃兔腿——」她想吼退他的腳步。

  淡黃眸間的他不斷逼近,只有笑容不曾改變,霍虓修長五指在她面前輕輕一揚,接著她便嗅到一股屬於他的香味,眼瞼沉重得無法控制,意識也陷入全然的黑暗。

  霍虓及時接住她癱軟的身軀,輕笑。

  「這兔腿,是我要吃的;而你,只要乖乖作場好夢就行了。」

  JJ  JJ   JJ

  雨,持續。

  耳畔的雨聲逐漸清晰,規律的蛙叫蟲鳴忽近忽遠,好似在夢境與現實之間拉扯,靜的是夢境,嘈雜的是現實。

  半醒半夢的混沌,包圍著疲倦的身軀,螓首枕靠的地方,有著平穩的心跳,頰邊及掌心平貼著滑膩誘人的暖暖獸毛,煨人溫熱,驅逐雨天的寒。

  以前,她總愛蜷窩在娘親身邊,娘親褐黃的虎毛總是逗得她好癢,那體溫暖烘烘的,那心跳……也總能輕易安撫毛躁的她。

  那天,也下著雨。

  那天,她也這般靠著娘親。

  然後,娘親哭著、啜泣著。

  然後,哭聲停歇。

  接著,她耳畔緊貼著的心跳,不見了。

  接著,娘親熱暖的體溫一點一滴褪盡。

  她,變得孤孤單單。

  白玉十指不自覺地收緊,害怕這只是場夢境,害怕現下所觸及的溫暖會在下一瞬間消失。

  她捉得好牢,不肯放,也不肯從夢中醒來。

  雨聲越來越響,夢境越來越淺,心跳聲也越來越遠……

  夢,將醒。

  強睜開仍帶著倦意的眼,她反射性地往雙手方向瞟去,緊握成拳的柔荑間哪還有什麼溫暖皮毛?有的只是一件微濕的人類衣裳。

  她起身,發愣地看著洞內好些新鮮水果、燃著熊熊焰火的柴堆,以及木架上兩隻正發出陣陣肉香的獐子。

  那男人,已不見蹤影。

  趁她睡著時溜走了是嗎?

  她還幾乎要以為那男人和其他人類是不一樣的……

  貪生怕死,不單單只有人類,全天下任何生物都如此,當然,也包括她。

  至少,他臨走前還留下不少食物給她,這點,倒是頗令她驚訝。

  但目光接觸到地上時,她的眼神隨即轉冷,自嘲地笑了。

  嘴裡說著不信人類,卻又教他小小的關懷給亂了心湖,結果他仍與一般人無異——

  她拾起一顆撒在地上的蘡薁,冷冷地看著在洞外婉蜒至遠方的小徑上,同樣深紫色的小巧果實,彷彿沿途刻意留下記號。

  人心,難測。

  WW   WW   WW

  時近黃昏,烏雲籠罩的天空已暗沉如夜,雨勢有加大的傾向。

  少了月光指引的闐暗小徑,冒著隨時會跌入萬丈深淵的危機,一條不曾遲疑的身影穿梭其間,在能見度極低的叢林裡,依然暢行無阻。

  那身影,是霍虓。

  他右腳甫踏進燃著火光的洞內,剎那間,由暗角撲出獸影,強勁的撲噬力道將霍虓撞出洞外,跌落滂沱大雨中,薄利的牙亮晃晃的,準備狠狠咬上他的喉間!

  霍虓右手一擋,猛獸利牙陷入結實的手臂間。

  毋需猜想,他也知道現下壓在他身上的獸是誰。

  「你用這種方式歡迎我回來?」好似被尖牙穿刺的手臂不屬於他所有,霍虓竟還笑得出來。

  鋒利的虎兒前爪穿透霍虓的薄衫,只消一撕扯,便能刨出他的心、挖出他的肺,淡黃虎眸帶著薄怒,與他含笑的黑瞳相瞠視,低低的虎狺由喉間不斷逸出。

  「我不是準備了許多食物餵飽你……啊!該不會你還吃不飽吧?」難怪火氣如此興旺,一見他就撲咬。

  虎牙加重力道,感覺到血腥味在口中擴散。

  「有些疼,輕點、輕點。」他輕鬆的口吻壓根與痛苦攀不上關係,「咱倆非得在雨間玩起這種咬來咬去的遊戲嗎?我的衣裳還沒來得及干,這會兒又濕得更徹底了。」

  霍虓伸長了未受虎牙鉗制的左手,揉亂她一頭虎毛,惱得她鬆口追逐那該死的左手,而他的右手又趁此疏忽,快速摸摸她的頭,忙不迭再閃避隨之而來的虎牙攻擊,玩得不亦樂乎。

  她氣惱得直噴吐怒氣,數聲虎嘯後,掉頭走進洞穴裡。

  霍虓抹去手臂上的鮮血,也跟著進洞。

  地上的食物未曾動過分毫,連火堆架上的兩隻獐子都已烤到焦黑難辨。褐毛黑紋的虎,伏臥在她向來的領地,無論化為人身或虎形,那雙眸子總是盯著他。

  霍虓脫去濕衣,手臂的牙痕很深,汩汩冒著血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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