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側另一道身影,無聲的、靜靜的望著窗外一框風雨飄搖的夜色。衰頹而滄桑的老邁臉孔,靜謐得像是失了生命,再沒有七情六慾,更遑論喜怒哀樂,彷彿坐在椅上的,是一具徒留空虛的軀殼。
灰慘的欄衫因透進內屋的寒風而飛揚,細觀翻騰的欄衫下擺竟是空無一物。
那裡原本該有雙腿的,如今只剩空蕩衣衫遮蔽。
失去雙腿,並不是滄桑的老者所嗔怨,他真正怨的是自己失了腿後,無法再回到心愛的女人身邊呀!
已經……過了四十年吧?她還在等著他、盼著他,甚至是恨著他嗎?
但他,回不去了呀!
折了翼的鳥兒,如何能飛越重重山麓的阻隔?
我不是要負你,我沒有,沒有。
無聲的吶喊及呼喚,沒能說出口,更無法傳遞到遠方,久久,只能流為一聲聲的淺歎。
緲遠的視線緩緩移回桌前背對著他的年輕身影,那似人的模樣、仿人的舉止,誰能看出那名相貌文雅的年輕男人竟是只非人虎精?
虎精,一隻難識人間情愁的……牲畜。
當年,若非遇上這頭虎精,興許今日的他毋需滿懷歉疚,凝望著天涯,為他所深愛的女人歎息。
說不怨,那是自欺;說不恨,那是欺人。
他怨老天爺的捉弄,怨命運的擺佈,也怨自己的無能為力。
但他更恨!
恨這只奪取了他一切的吃人牲畜!
它,噬了他的腿、他的年華、他的似箭歸心,及他對她的……承諾。
怎能不恨?怎可能不恨?!
無論他與它如何和平共處、如何耐心教導它做人的道理——真可笑,一隻牲畜,竟也妄想做人!
這些表面上維持的點滴,永遠也敵不過夜闌人靜時心底激湧的滿滿恨意!
好恨……
好恨!
他的心,就要被恨意所吞噬,淹沒在憤恨的淚海中,滅頂。
翻騰的恨,支配著微顫的手,取下壁上懸掛的擺飾古劍,那柄名為蝕心的妖劍。
桌前的年輕男子,在搖曳的微光投影閭,見到緩緩推著木輪椅的老邁身影朝它靠近,而正巧它讀到一處未解的詞意,想開口詢問。
「文初,這句——」
它的話,被心窩突來的穿刺痛楚所阻斷!
黑眸鑲鎖的那張臉孔,不見往日和善慈憚,有的只是……猙獰的恨意。
佈滿風霜刻痕的抖顫雙手死握著劍柄,一心想將劍身更深地送人它的體內,兩人的身子皆因此舉而跌落在地。
握劍的手,仍沒松,像要置它於死地。
那樣凜冽的眼神,它曾見過,因為在它仍是虎精時,也是這種眼神,如今卻出現在一個人類眸間……
它的黑瞳由怔然逐漸回神,再轉為深沉的傷悲。
心窩的傷口並不深,因為執劍人已如風中殘燭,臂力及勁道大不如壯年,而他用來殺它的劍,更是斑駁樸鈍。
然而,它卻感覺到透著劍身所傳遞的恨意,排山倒海而來。
「原來,你是這麼恨我……」它的聲音不像豁然明瞭,而是早早便料測到他的心思。
「我無法不!」他將力道全部傾注在劍身上,導致僅能氣虛地說著,「你毀了我的所有……我早在好幾十年前就想這麼做!」
樸鈍的劍身,無法致命,卻仍帶來痛楚,而它已分辨不清這痛楚是來自於自身的皮肉,抑或古劍的悲鳴。
劍身彷彿承受著他巨大的怨念而進發紫氣,而他的狂亂,更像是被劍身所支配。
它的黑色虎眸落在那柄曾由他口中細細敘述著蝕心之名的電紫劍,那柄傳說中能蝕心蝕魂的妖劍……
難道是因電紫劍的妖力,才使他變得如此狂亂、如此絕情?
「你一直有很多機會可以殺我,又何必等到今日?」它輕歎。
等到它已經全然信任了他,等到它已將他視為親人,視為它的再生父母時,才又毀了它的信任?
他似乎被它的問句問倒,唇辦蠕了蠕又緊緊抿上,無語。
握劍的手,幾乎有一瞬間要鬆開,最後仍是更加緊握,「阿虓,你不要怨我,是你將我逼上這一步……」
「這數十年來,你待我好,教我讀書識字,也教會我人情世故。」但它沒料到,他最後教會它的,竟是信任的崩場。
「我教了你許多,但你真學會了嗎?阿虓,你是隻虎,無論你披著人皮十年、二十年,本質上仍改變不了這事實,虎與人,終究是不一樣的。」
劍身穿刺皮肉,溢出與人一般的紅艷血水,沿著劍身滑向顫抖的手掌。
「你始終不能明瞭我為什麼如此恨你吧?」他輕嘲地問。
「我的確不懂。」它坦言。
它知道他因為失了雙腿而不良於行,也因為失了雙腿而無法守住與某個女人的承諾,但它不明白,這般的情緒值得用盡人類一生之壽來懊惱懷念嗎?它不懂,真的不懂。
「你不僅只是因為我吃了你的雙腿而懷恨吧。」它的口吻是肯定的。
「阿虓,你很聰明,只可惜你的聰明仍無法讓你變成人,因為你不識情愁。」
「你並沒有教我何謂情愁。」
「這如何說得透徹?如何能呢?」他的眼中滿是悲愴。
「總有一日,我會懂的。」它淡淡道。
「等你懂了,我的遺憾卻再無法填補……」他緊緊閉上雙眸,「那心如刀劫的痛……牲畜的你,又如何能懂?」
它無言,僅能靜靜凝覷染著它溫熱血紅的劍身輕輕顫抖,以及它所媒介而來的悲傷。
「霍虓,我恨你。」
蒼老的嗓音,以毫無情緒起伏的口吻,如此說道。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那一夜,風聲、雨聲、血濺聲中夾雜著一句句不曾止歇的怨意。
他恨它,恨它為了一時口腹之慾,狠心地為他帶來漫無止盡的折磨。
他也恨它,恨它何不在當初相遇時便痛下殺手,卻讓他苟延殘喘地存活人世,飲啜苦不堪言的世間恨水。
他更恨它……
恨它竟然將他視為爹親,給予最全心的信任,讓他在舉劍的同時——
遲疑。
三字恨意宣洩整夜未斷,彷彿在提醒著屋內一人一虎。
他在恨它。
他想恨它。
他,該恨它。
第八章
雨絲打落枝椏上象徵初春的桃花,綠地上儘是一片紅泥。
深更,雨勢漸緩,朦朧月兒也在層層墨雲中探出了頭。
霍虓睡得很沉,好似意識抽離了現在的身軀,飄蕩到某一段今他記憶深烙的過往。
淡然的臉龐上矛盾地鑲嵌了一雙擰蹙的劍眉,近似沒有情緒的面容因這矛盾的存在而顯得陰鬱。
嘯兒的指尖滑過他的薄唇,不知怎麼的,她覺得回到人類府邸的霍虓並不比那幾日在山林間共處來得快樂,至少那幾天她不曾見到霍虓露出這麼矛盾的睡顏。
不當虎,當人,快樂嗎?
若快樂,他不該在熟睡之際竟是呈現這種面貌。
「你若不快樂,為什麼還要回來?」她伏在他耳畔低聲問。撥開霍虓頰邊幾繒黑髮,竟發覺他的額際有一層淺薄的汗珠。
她伸舌,吮去他額際的濕汗,像只纏人的貓兒。
藕臂輕環在霍虓喉前,吮著他的粉舌意猶未盡地落在他眉心、鼻尖及眼圈兒,舔洗著他每寸麥色肌膚,這是獸與獸之間最親密的舉止。
嘯兒趴在他身上,尋找最舒服的臥姿,捧著他雙頰的小手加入了吃豆腐的忙碌行列。
「你在試吃?」
霍虓的笑音被含吮在軟嫩香滑的唇瓣間。
「我相信,我臉上的肉不是挺美味的。」他扶住整個趴在他身上的可人兒纖腰,不知該將她扯離胸膛,還是狠狠地將她更攬入懷中,盡情吻暈她。
「我不是在試吃,你又不是食物!」嘯兒悻悻然抬頭,「你脫離虎群生活太久,久到連虎兒表達親暱的方式都忘了?」
霍虓當然還記得,也知道虎兒間總會透過梳理彼此毛髮的舉動來傳遞相互的友善及親密,只是他沒料到嘯兒會趁他熟睡之際展開夜襲。
「是有些忘了。」霍虓虛應著。況且將虎兒的習性套在人類頭上,可是擁有截然不同的涵義。
這種方式,是玩火。
只是點火的頑皮虎兒並不知道自己正灑下甜美誘人的香餌。
「你怎麼可以忘引我不許你忘!」她不喜歡在霍虓身上發掘更多捨棄虎精本性的想法。
打定主意,嘯兒吮得更用力,也更拓展唇舌侵略的範圍,由他的臉部五官滑移到他的喉、頸項及鎖骨,非要弄得他滿頭滿臉的虎涎不可。
「嘯兒,別玩了。」他好言相勸。
趁著他尚存理智之前——嗯,在她纖細微冷的雙腿下經意拂過他的肌理時,他聽到理智又崩潰了數分的塌垮聲,更遑論嘯兒正像條不停蠕動的毛蟲般緊緊攀附在他身上,分寸不離。
細微的夸疼,由喉間傳來,她小巧的牙關正輕啃上霍虓說話而沉沉震動的喉結,似乎在薄懲著他的多言。
「嘯兒,別對一個男人這般投懷送抱……」霍虓的聲音在笑,也在隱忍。
「你不是男人!」她兀自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