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什麼,只是覺得小姐的眼神好熟悉……她看人時的模樣我一定曾見過……」寬心像在自言自語,清亮的嬌嗓又正巧能讓兩個男人聽聞。
「喔?」霍虓虛應了聲,心裡卻已有譜,「她的眼神像什麼?」
「像……」寬、心偏著腦袋思索,「像……」
像了好半天,仍找不出接續的字眼。
「像淺黃的澄澈月兒,是不?」霍虓為她接了句話。
寬心想了想,「是有點像……」可月兒會用那種怪怪的眼神看人嗎?
「又圓又亮的,很漂亮,是不?」他繼續誘導。
「是很漂亮……」不可否認。
「嘯兒若聽到你誇獎她,一定很開心。」霍虓輕笑,「下回你當著她的面,告訴她,她的眼睛很美,嘯兒會更高興。」
「好。」寬心點頭。
「對了,你現在要去忙什麼?」
寬心又伸出手來扳算,片刻才回道:「我要去擦藥。」
「擦藥?你受傷了?」孟東野兩道粗眉皺得好比受了傷的人是他。
「是小姐叫我去擦藥的。」
「嘯兒?」
「小小的傷口。」寬心掀開袖,露出細淺的爪痕。
毋需猜想,霍虓和孟東野也清楚這傷口是拜何人所賜,因為他們兩個大男人臉上都還烙著印。
「虓,你帶回來的丫頭究竟是什麼……人?」孟東野原想用「野獸」這字眼,但礙於寬心在場,他只好加重那個「人」字來表達他的強烈質疑。「不過短短數日,咱們府裡的人全讓她的尖指利爪給招呼過了。」她的生肖不會正巧屬虎吧?
霍虓苦笑,「嘯兒沒有惡意,她只是怕生罷了。」正確來說,她是怕人。
「怕生也把不著攻擊人吧?你我皮厚肉粗,多烙幾條爪痕無妨,但寬心呢?倘若明兒個,那野丫頭又怕起生來,是不是也要在寬心臉上抓出幾道疤痕洩恨?!人是你帶回來的,你得負責將她的利爪給修剪得乾乾淨淨!」孟東野旺盛的火力全開,句句炮轟著霍虓。
「我去看看嘯兒,寬心,你抓著東野一塊去擦藥吧,他臉上的傷巾也該換了。」
寬心瞥了瞥整張臉孔只露出眼眸及嘴唇的孟東野,纖手朝他一抓,笑臉對著霍虓漾開。「好。」
「你別老是這麼聽他的話好不好?!」
「他是少爺,少爺說的話,寬心一定會聽。」
「我會自己走,別拖——」
「少爺交代的。」
霍虓朝遠去的兩人揮揮手,目送兩人消失在轉角,他則是腳步一轉,向府邸最角落,嘯兒的廂房行去。
當初就怕嘯兒無法適應人類生活,他特別空下了最清幽的房間供她居住,讓她一點一滴融入他的生活。
霍虓敲敲門扉,「嘯兒,我要進來了。」
不待內室人兒應允,門扉已被他推開。
「嘯兒!你在做什麼?!」
他一踏進屋內便瞧見嘯兒坐在床沿,嘴裡正咬著一條他特意向布坊訂做的系發絹巾,死命地纏繞在自己纖細的雙腕間,束得雙手已呈現暗色淤紅。
霍虓制止了她的舉動,想為她解開束手的緝巾卻被她偏身避開。
「嘯兒!」
「我……我又抓傷了人!我不知道怎麼控制每回受到驚嚇時的直覺反應,是不是只要、只要綁住雙手,它就不會再傷人了……」她的小臉上淌滿惶惑,語罷,又要繼續纏繞絹巾。
「住手!」霍虓搶先一步,大掌緊鉗著她的身子,將自己置於她與絹巾之間,讓她的雙手無法掙脫地擱放在他腦後,阻隔了她再度纏繞絹巾的念頭。
澄黃的眼,染上薄霧。
「霍虓……」
她的聲音,像是哀求,更像個無助的孩子,在懲罰自己無心犯下的錯。
「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我總是在闖禍……」哭音漸濃。
「沒關係的,你不要心急。」他拍拍她的纖背,給予溫柔安撫。
「我不是真想抓傷她的……我只是嚇到了,她突然進來出聲喚我……」
「我知道,寬心沒有怪你的。」
「可……」
他的指,輕輕點落在她唇上,「想想,你當虎當了幾百年,當人卻連數十日都不到,怎麼可以強求你完全適應,嗯?」他溫柔輕笑,「下回,我讓寬心要進房前都得先敲門,不許她突然闖進來。若你想在房裡小憩或是恢復虎形,你便將房門閂上,寬心若敲了數回門仍得不到回應,她便會去辦其他事的。」
嘯兒在他懷裡點點頭。
「現在可以停止凌虐你的雙手了嗎?」霍虓想解開那條絹巾。
「霍虓……纏著好嗎?至少我能時時提醒著自己,別再誤傷人。」
「你束著雙腕,喝杯水、吃口飯都有所不便。」而且光瞧見她雙腕上強系出的絹巾紅印,他就有股衝動想咬爛那條絹巾,即使它所費不貲。
「沒關係的。」她的眸間寫滿堅持。
「要不,我取個折衷方式。來,手伸出來。」
嘯兒有絲輕怔,仍乖乖伸出雙手。
霍虓從新添的衣物及配飾中挑選了一條質地輕柔的細長髮束,取下她束在腕間的絹巾,小心翼翼推揉白玉腕間的紅痕,見紅痕略略褪散,才拿著他挑選的細長髮束鬆鬆地在她右腕繞了一圈,繫上小巧繩結,髮束的另一端如法炮製,輕繫在她的左腕。
不同於她方才將兩腕合併繫在一塊,霍虓的系法讓她的雙手有足夠的活動窄間,甚至可說是系與不系壓根沒啥差別,只為求她一個心安。
「你舉起手就能瞧見這髮束,而它也不會礙著你。」
「嗯。」
「若想取下,隨時告訴我。」霍虓凝覷苦她的眸子有些不忍,「我不希望你用這種方式來強逼自己。嘯兒,我不在乎你是否能學當一個『人』,我帶你回府,只是想讓你不孤單,讓你我彼此相伴,因為我們兩隻虎兒太過相似……你若真學不來人類那套生活方式,無妨,那就別強迫自己。嘯兒,我可以為你打造一處只屬於你的幽靜山林,你可以只是只很單純、很快樂的虎兒,千萬不要勉強自己。」
嘯兒動容地笑了笑,「我知道。」
她知道她可以很自私地躲藏在霍虓為她遮風蔽雨的羽翼之下,可以在不改變自己的情況下,做只無煩無惱的虎兒,享受著霍虓給予的寵愛,但她卻不願霍虓為了遷就她,而放棄屬於他的一切,那是他花了數百年的光陰才擁有的,無論是人類的生活、人類的環境、人類的思想,以及……人類的朋友。
虎精學習做人,是件多困難的事。她只不過歷經短短數日,幾乎要萌生退意,而霍虓成功地融人人群,甚至做得比尋常人類更像人類,他的努力絕不容忽略及磨滅,她也不想成為害他失去所有的累贅。
「霍虓,你初學當人時,也像我這般笨拙嗎?」
「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又不是天賦異稟的虎精,說當人就能當好一個人,他可是靠經驗的累積,從眾多失敗中學習成長。「就拿舉箸一事來說吧,我花了數月才讓那兩根該死的竹筷乖乖聽話,挾起第一口菜送進嘴裡。」
「你也有過這麼駑鈍的時候?」她還以為他學習當人雖然免不了辛苦,但應該事事順手才是。
「就算是人類,也得從這麼駑鈍開始學起。」未免太看得起他了。
「那你在學習當人時,若做得不好時,有人會教訓你嗎?」
霍虓臉上的笑意有片刻凝結,而後輕描淡寫的揚了揚眸。
「有。」黑眸不自覺瞥向牆上懸掛的電紫劍。
那個人是怎麼教訓他的?
不,不應該用「教訓」這個嚴厲的字眼,霍文初像是個嚴父及慈母的綜合體,對他所犯的錯總是寬待及包容,耐心地將畢生所知所學,毫無保留地教授給他。
即使,他所面對的,是一隻兇惡的虎精。
即使,這隻虎精毀了他的幸福,他仍願意待他如子。
雖然霍虓不說,但嘯兒也清楚那個會教訓他的人想必是他口中的「故友」。
「他都怎麼教訓你?」
「稱下上是教訓,他只會不厭其煩地告訴我什麼地方該改,什麼地方又悖逆了人性。」霍虓深深地望著她,語帶深意地說道:「他是一個非常好、非常好的……爹親。」
若他沒料錯,該是屬於她的——爹親。
「你的故友知道你是虎精,還對你這麼好?」嘯兒有些不可置信。
「他不僅知道我是虎精,更曾見識到我野蠻的獸性,他仍願意對我這麼好。只曾經有一回——」霍虓驀地住了口,懊惱自己方才無心吐露的端倪。
「曾有一回什麼?」嘯兒可沒聽漏。
霍虓斂了眸間笑意,不願多談。
曾有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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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沉的回憶,浸濡在百年前的風雨狂夜中。
風寒雨凍,夜蕭條、霜凜冽。
竹籬圈圍的清幽屋舍內,微微甕燭映照著兩道身影,雨水和著風勢落人敞開的窗欞內,兩片窗扇在風雨中啪啪作響。
桌前有個人正埋首書冊中,渴望而不肯休憩地汲取永遠無法饜足的學識,醉心的黑眸擁有不滅的專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