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浮現。
「我想,夠利了。」
螭兒飄忽一笑。喉間的疼痛淺乎其淺,但仍隱約蔓延。
只要再深入些,她就再也感覺不到疼了,無論是心上,或身軀上的。
再也不疼了……
心底深處的魔咒讓她毫不猶豫,更不害怕地迎向鋒利的刀刃。
「螭兒姊——」
就在化蛇尖嚷的同時,一道法力拍擊那柄交纏在兩個女人指間的刀。
匡鋤一聲,銀亮的刀掉落地板,圈圈轉動,終至停止之前,房內沒有半絲其他聲響。
螭兒失望地凝覷著沾了殷紅鮮血的刀,久久。
直到焚羲扣住她的肩胛,毫不留情地加重力道,那收緊在指掌間的狂焰,遠比她喉間的輕微刺痛更教人無法漠視,銀眸由地板慢慢移回眼前那張佈滿怒火的俊顏。
「這就是你逃離我、躲避我的方式?!」
焚羲的右手傳來炙熱,是辟邪劍與主人同怒的證明。
「所以你昨天試圖激怒我,也僅是想借我之手來殺你?!」他咬緊牙關,極力克制滿腔焚燒的焰火。
驟然逼近的臉龐陰沉而恐怖,大手揪著螭兒好生疼痛,面對他的怒焰,螭兒並未卻步,輕輕回視著他。
「你——」她的默認,讓他更憤怒。
螭兒卻先一步開口。
「如果當初,我沒打擾你的清眠,沒偷吃那仙果,我只會是只……平凡的螭獸吧,或許有機會修成精怪,也或許,就僅是淡然而無慮地,過了一生。你說的對,我犯了錯……錯在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抖顫的長睫間溢出清泠似露的寒淚,「我,認清了事實,也永遠不會忘了這個教訓……所以可否求你,如同助那只千年前的殘蝶那般……助我……」
脫離了他的鉗握,螭兒盈盈跪倒,卑屈地磕著頭,只為求死。
焚羲冷著臉,注視著她。
螓首叩在床鋪上,一聲緊接著一聲,力道雖不重,毅力卻驚人。
纖細的身軀匍匐在凌亂的床鋪上,淚花在錦被上渲染綻放,每個叩首都伴隨著她淒楚的哀求。
不求生,只求解脫……
只求,不再拖累了他。
焚羲緊握著拳,右手五指收握處進洩出強烈的餘光,螭兒亦有所察覺,她不再叩首,靜靜等著噴吐烈焰的辟邪出鞘,斬除她的痛苦及所有不捨……
殺了她吧!反正她為了逃離他,連性命都可以不顧;反正她活著是痛苦更是折磨;反正她,只是他為了排除一時寂寞而找來陪伴他的小螭獸……焚羲片刻不停地想著,指節卻握得更使勁,也將辟邪劍緊緊壓抑在身軀裡,不容許它悖逆主人的意識。
一旁的黑龍、朱雀及化蛇,誰也不敢開口。
「你真想死?」焚羲瞇起含焰的黑眸。
螭兒毫不遲疑地點頭。
「若我不准許呢?」
「我會一試,再試,直到……閻王願收我這條魂魄為止。」直到她還清了對他的歉疚……
焚羲冷聲道:「不,你不會。」
隨即他扣住她的腕脈,在她的驚呼聲中將她提直了身勢,牙關咬破她的食指指尖,逼出血艷珠紅,另只手更是迅速揪住化蛇的衣襟,粗魯地把她扯進兩人對峙的風暴之中。
化蛇嚇得大叫,但仍進不了焚羲的耳裡,他凝睇著螭兒,「你若再想尋死,我決計不會阻攔你,但你若斷了氣,我會讓這條小蛇妖陪葬!」
語畢,他強扣著她的手,將指尖的血珠烙點在化蛇的眉心之間。
「什、什麼?」螭兒疑惑反問。
焚羲薄唇開啟,流洩出來的字眼並非回答她,而是吟念成串的咒語。
在場眾人只有黑龍率先反應過來——那是同生共死的禁忌封咒,通常是用於下咒者對承咒者忠誠度的不信任。若化蛇承澤了螭兒的血,她將成為螭兒的影,尋常時日是看不出任何異狀,但只要螭兒殞命,化蛇便也別想獨活!
但任何人都看得出來,螭兒的壽命已如同風中殘燭,隨時有熄滅的危機,焚羲此舉只是讓化蛇成為遷怒下的無辜犧牲品!
「你放手!」螭兒急急叫著,震懾於焚羲那雙火紅的眼。
即使螭兒再蠢再傻,也隱約由焚羲陰霾的神情及方纔那句威喝中明白了些什麼。焚羲作了個重大決定,而這決定,攸關著她……及化蛇!
「你要做什麼?!」螭兒喘息地嚷著、掙扎著,但他騖狂的力勁絲毫不減。
下一刻,只見黑龍挺身擋在化蛇面前,阻止焚羲。
「尊者!化蛇何辜?!請別拿她的性命威脅——」
「滾開!」
「若尊者只是想拿一條生命來威逼螭兒姑娘,我願代替化蛇!」
黑龍的話甫出口,他自己先是一怔,遲疑地轉首看向哭得淚涕交錯的化蛇,她的眼兒也正圓瞠,覷著為她擋災的黑龍。
他,為何會突然湧起這數千年來不曾有過的好心?化蛇及黑龍同時閃過柏同的疑惑。
但兩人的思緒僅是瞬間,因為下一刻,焚羲掃來極怒的狂風,將黑龍的身子硬生生甩向一旁的木櫃。
焚羲壓根不可能容許螭兒的生命裡背負著另一個男人的存在!更別提是同生共死!
「黑龍……」化蛇擔憂地喚著被鑲嵌在木櫃中動彈不得的黑龍,而他,正極力想掙脫焚羲加諸在他身上的無形束縛,顧不得喉間湧嘔的鮮血。
化蛇的衣襟再度被提起,她及螭兒驚恐地望著越來越近的彼此,而螭兒冷冰的指尖印上化蛇雙眉之際……
灼熱的血,透冷的膚,交疊。
封咒將兩人從此的壽命緊緊交纏不分。
而焚羲知道,一旦螭兒身上纏繫著另一條無辜生命,她便會為了那條生命,強逼自己存活下來。
焚羲眼神凜冽,驚冷的語氣又緩緩響起。
「你別天真地以為到了陰曹地府就可以擺脫我,我可以滅神,自然就有本領下黃泉誅殺魑魅鬼差,搶回你的魂魄!」他說得出,做得到!
即使當真成為毀天滅地的亂世邪神,他亦不在乎!
即使上與眾神反目,下與閻世為敵,他亦不懼!
螭兒的手臂無力地垂落,身軀癱軟在他霸道胸膛間,混沌腦中再也無法承受更多的強逼威喝。
滿臉的冰淚,是她失去意識前的最後掙扎。
焚羲知道她所承受的痛苦。
知道她每個深夜都飽受體內那些無法治療的傷口所折磨,更知道死是她唯一的解脫方式,但他卻激不起半絲的善心助她求死。
他寧願眼睜睜見她日漸憔悴,寧願每個夜裡為她過度一回又一回的真氣來穩住她苟延殘喘的氣息,寧願用最卑鄙的手段來挽留她存活的意念,也不願鬆手放她隕滅。
自私,這是他數千年來唯一一次的自私,只為了強留下她……即使,她是如此痛苦強撐著孱弱的身軀,強撐著那具逐漸邁向死亡的軀體。
經過昨天一夜,圍繞著眾人的氣氛儘是沉默的尷尬,整個早上只有半昏半沉的螭兒曾開口說話——她聲若蚊蚋地對化蛇說了聲「對不起」。
為她曾任性地半強迫化蛇助她結束生命;為她即將到來的香消玉殯;更為焚羲封咒的舉動而道歉。
接著,又是數日的靜默。
直到他們撤出了客棧,繼續往南方而行。
這些時日,螭兒不曾再清醒,沉沉地、卻總不安穩地睡著。
「我們要往哪裡去?」化蛇湊到黑龍耳畔問。
「我不知道。」黑龍大掌伸來,推開她的腦袋瓜子。
打從上回黑龍為她擋住焚羲的英勇之舉後,化蛇對他的所有小人嘀咕及不滿全數消失得乾乾淨淨,不留痕跡,完全將他視為同一掛的好哥兒們。
「這樣走走停停,軒轅主子的最終目的究竟在何方?」化蛇支著腮幫子,神情好生可愛,眉心那抹血紅印子宛若含苞的花兒,隨時隨地會綻放出嬌艷花紅似的。
黑龍先是無語,良久才緩緩探問:「你眉心的咒……」
「不疼。」化蛇像是極具默契地搶先接話,爾後又開開心心地湊近他,「你是不是要問我這個?我很聰明吧。」嘿嘿。
黑龍沒有否認,別開頭,不讓化蛇瞧清他臉上現在的表情。
「喂,黑大,你咧?你被軒轅主子『扁』的那一掌不輕,還吐血咧,好點了沒?」黑大,即為黑龍老大的暱稱。「要是傷還發疼,別客氣,同我說一聲,我幫你採些藥草,這可是我在行的噢。」想她小小化蛇好歹也在山林間溜躂數年之久,大抵也明白哪些草能吃,哪些草又能止痛。
「死不了。」黑龍簡單回道。
化蛇腦袋瓜一轉,自我解讀他語中另道涵義,「死不了,但是傷還是會疼,是不?」
「害我這麼狼狽的人是誰?!」若非化蛇憨蠢,拎著刀架在螭兒脖子上,他又何需白白受焚羲一掌?
「是我呀。」化蛇的口氣不免得意。嘿嘿,危險之際,有條龐大的龍軀擋著的感覺真不賴。「好啦、好啦,黑大,我明白你要說什麼——我又欠你一回嘛,下次換我替你承受一回苦難,咱兄妹們就此打乎,互不相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