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欲往何方而行?
乾柴在烈火間發出焚燒的辟啪聲,讓整整睡了三日的螭兒慢慢清醒。
枕在他肩窩的螓首無力轉動,毋需仰首便能瞧見將她摟抱在懷中的焚羲,他的黑髮披散在肩胛的同時也包覆著她,她想抬手將他的髮絲撥到他耳後,奈何卻無法如願地操控自己的手。
她竟連抬起手這般簡單的動作都做不到……
四人之中除了她,其餘三人皆盤起腿,閉目養神,只有烈炎跳動的焰亮照在三張極度出色的臉孔上。
她痛苦地輕喘,忍受一波波由血脈裡湧上的疼。
不知是她的舉動驚擾了焚羲,或者只是他沉睡中的反應,焚羲交握在她腰間的雙手將她環得更牢。
她等了千年,就為了再度依靠在這厚實的胸膛裡,她知道自己很貪心、很不知足……
即使身體很疼,她也甘之如飴。
即使,她只是他眼中可寵可疼的……寵物。
螭兒強迫自己失了睡意,半合著眼瞳貪戀著躺在他臂彎間的甜蜜——就算僅是她自作多情的幻覺。
良久。
柴火逐漸燃為灰燼,最後一抹光源隕滅。
乾草上滑過沙沙作響的微音,藉著破損的屋頂所透入的月光,螭兒瞧見一條黑溜溜的小蛇探頭探腦地靠近他們。
圓圓的蛇眼兒徘徊在四人身上,似乎在瞧見螭兒的同時吃了好大一驚。
因為小蛇見著的,是只龍似的神獸。
四眼相交,小蛇試探地前滑一寸,螭兒沒動靜。小蛇更大膽地移近兩寸,螭兒仍維持著同樣舉止,只有那雙漂亮的眸,含笑地看著小蛇。
鮮紅的蛇信吞吞吐吐,確定了螭兒的無害,它快速移向放置在一旁的香甜果子,一口銜住比它腦袋還大上數倍的果子。
螭兒望著眼前熟悉的畫面。
曾經,她也這般傻憨地偷吃焚羲摘的仙果,先是小心翼翼窩在岩石後偷覷著他是否熟睡,作賊的神情應該與這條小蛇沒有太大差異,直到盡情品嚐仙果甘甜的同時,也注定了她傾其一生來償還偷吃仙果之錯。
是她闖進了焚羲的烈焰禁地,所以才會傷得體無完膚……
螭兒想出聲告誡小蛇離開,不忍見它有步入她後塵的危機,無奈她的聲音洩不出灼燙的咽喉。
小蛇將嘴兒撐到極致,半邊的果子入了嘴。
驀然,一柄銀亮薄刀朝那顆尚外露半邊的果子猛力一刺,只差半寸便能「不小心」砍掉小蛇的腦袋。
「削了,比較容易入口。」黑龍睜開眼,唇角陰沉沉一撇,讓人分不清他所謂的「削了」是指果子還是小蛇的腦袋。
很顯然的,小蛇嚇破了膽,僵硬著動也不敢動。
「真好,我正巧餓了。」朱雀也醒過來,或者該說她壓根沒睡。「烤條蛇肉來解解嘴饞。」她兩指一彈,原先滅了的柴火又重新燃起。
火光照亮朱雀那張冷艷的容貌。
料理的「用具」已備妥,只剩「食材」自己乖乖跳進火堆裡。
「它吃了我的東西。」黑龍瞥向朱雀,口氣好似他才有權處置這條小蛇。
「大不了將烤蛇的上半截留給你。」朱雀頓了頓,「不過你這條龍與我爭什麼?這小蛇連塞你的牙縫都下夠,吃蟲吃蛇這檔事是我的權利。」
「我也沒瞧過你這隻鳥早晨起來找蟲吃。」黑龍冷冷回她一句。
小蛇圓瞠的眼開始激起恐懼的淚……它、它是不是闖進不該闖的龍潭虎……不,是龍潭「鳥」穴?!
「要分要切都好,留顆蛇膽給我。」仍閉著眼的焚羲插話。
蛇頭上佈滿涔涔冷汗,咬著半邊果子的嘴已經酸到麻痺。
「蛇膽是你要吃還是懷裡的她要吃?!」朱雀細長的眉一挑。
「她。」焚羲想也不想。
朱雀為之氣結。
螭兒想開口為小蛇求情,但失了聲音的喉頭只是呀呀輕嗚。
焚羲低首捂上她的唇,「別開口,你的傷尚未癒合。」
銀瞳瞅著焚羲,想說的話全鑲嵌在水漾眸間。
「你想為它求情?」
螭兒虛弱地頷首。
焚羲先是沉默,才輕聲道:「好。」
螭兒慰然一笑。
「反正我們正巧缺了個打雜丫鬟,我讓這小蛇妖在一路上貼身伺候你。」他沒詢問她的意見,只是平緩陳述。
都好,只要不殺生,螭兒也不反駁。
「拿我們的食物來當丫鬟?!」朱雀不滿地哼聲。
「它若做不好,到時你再吞了它也成,順便讓你有機會將它養胖些。」焚羲似笑非笑,彈指聲清清脆脆,一輪青光籠罩著小黑蛇,刷的一聲,小黑蛇盤據之處不見蛇蹤,只剩一個渾身光溜溜的豆蔻丫頭,擰著一雙顯示痛楚的柳眉,嘴裡還咬著半邊的果子。
「真是差別待遇,用來當寵物的螭獸就賞她一副無懈可擊的絕俗容貌,用來當丫鬟的蛇妖就隨隨便便給張皮相?」朱雀口氣酸得很,食指順勢在小蛇妖臉上比比畫畫,「我選食物也是很挑剔的,好歹看起來也得可口些。」
三兩下,小蛇妖原先平板的五宮變得深邃而清麗。
「眉再細點……」
「唇再薄點……」
「臉再小點……」
朱雀將無法發洩的不滿全藉著玩弄小蛇妖來稍稍平息,將她五官消了又畫,畫了又消。
小蛇妖—抖—抖地任人玩弄……
嗚嗚,她當蛇時絲毫不覺冷熱,怎麼莫名其妙被變成這模樣後她才發覺……今天夜裡,好冷……
嗚,可不可以把她的蛇皮還給她?
遠遠又傳來一道彈指聲,一襲花色俗氣又大的像布袋的……呃,姑且稱之為衣裳的玩意兒霎時套上小蛇妖戰慄的身軀。
突來的善心當然並非出自於專注玩弄她臉蛋的朱雀,更無關那名說要吃掉她小小蛇膽的沉笑男人,而他懷中那只看來連氣都快斷了的神獸應該也無餘力。唯一的可能人選,只有那個連瞧也不瞧她的臭臉男人羅?
嗚嗚,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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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可貌相」這句話,是小蛇妖——化蛇,變成人身時所深刻學到的頭一句真理。
因為有些人雖然長著猙獰的瞼孔,但他的心地——極可能比他外表上更猙獰數百倍,不!數萬倍!所以千萬不可以被那小小猙獰的臉給欺騙了!
例如,黑龍就是第一個活生生的實例!
例如,軒轅就是第二個血淋淋的範本!
前者就是她方才數落的「面惡心更惡」的代表,打從頭一回見面,黑龍就沒擺過好臉色,原以為那夜他贈衣御寒是善心之舉,孰知他賞她那套衣服的原因是——她光溜溜的模樣「礙」了他黑龍大人的眼!不,他那張無情的薄唇所吐出來的字眼是「荼毒」!
然後又嫌她牙牙學語的支支吾吾令他聽得心煩,索性朝她下了個什麼長舌咒,每日總得說滿一千句話,這個咒語才會解除,也拜他所賜,她這條小蛇什麼都沒進步,就是說話流利得很。
後者也就是軒轅,老漾著淺笑,然後嘴裡說的話永遠與那張笑臉不搭嘎!
人不可貌相,真是一門艱難的世間學問呀!
「螭兒姊,我將果子磨成泥了,要不要吃點?」化蛇雙手捧著芋葉,上頭擱著果泥,礙手凝腳的碎花裙擺被撩到膝蓋上方,胡亂地打了個結。
螭兒坐臥在樹蔭底下,透過葉隙的陽光輕灑在她身上,襯得她的臉色更顯蒼白。今日天清氣爽,焚羲特意助她恢復人形,曬些日芒。
「你是……」螭兒眨眨困惑的眼。
「我是化蛇啦!又換了張臉,是不?哎呀,都是朱雀那隻鳥啦,每天抓著我就是『換臉』,害我也常常記不住自己變成人之後的長相。」化蛇吱吱喳喳,手上動作可沒偷懶,塞了口果泥到螭兒嘴裡,「我看在她找到新遊戲之前,你很難有記住我模樣的一天。」
螭兒忍著喉間的痛,緩緩嚥下果泥,化蛇又要塞一匙入口時,螭兒輕輕搖了頭。
「不行,這是軒轅主子命令我每天一定要讓你吃的,你若不吃,他可就要把我送給朱雀去填胃了。」化蛇可憐兮兮地說著。
螭兒不想為難她,乖乖地讓她又餵了好幾匙。
「說也奇怪,黑龍是神獸,朱雀也是神獸,你也是神獸,為什麼你們看起來都好像很尊敬軒轅主子?好似他說的話才算數……螭兒姊,軒轅主子是什麼生物啊?」
「焚……軒轅他,是神。」
「神什麼?」化蛇追問。
「什麼神什麼?」螭兒不明白化蛇想問些什麼。
「神的後面不是還漏了個字嗎?像神龍、神鳥、神龜、神牛、神馬……」化蛇一項項數著。
「沒漏,軒轅是神。」
化蛇睜著愕然的眼,「你是說那種……」她指了指天上,又雙手合十地拜了拜。
螭兒自是明白化蛇過度驚訝的反應,點頭,再度證明。
「可神不都是舉止優雅,乘著飛龍,三不五時下凡救救苦、顯顯靈……」
螭兒笑了笑,並未答腔。
她曾經,也以為所有的神祇都應當是化蛇所想像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