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眸望他,他寬亮的額正抵住沁涼的玻璃窗,深幽若潭的墨瞳掩在兩扇濃密的眼睫下。
她不覺高高抬起手,指尖隔著玻璃,輕輕撫過那看來憂鬱的睫毛。
他是特地來找她的嗎?他想說什麼?為什麼什麼也不說?
為什麼她與他總是隔著一道玻璃,看得見彼此,卻觸摸不到彼此?
看著他如此落寞,她覺得自己的心也跟著發疼。想撫慰他,卻不知該如何做。
因為她雖然想碰觸他的心,可他的胸膛卻遠在玻璃窗外。
「亦凡。」她低低地喚著他的名。
他似乎聽見了,揚起眸,怔怔地看著她。
「亦凡。」她讓自己的唇,勾勒對他的心疼與思念。
ΩΩΩΩΩ
他告訴她很多很多,關於他對風鈴的疼愛與眷戀。
她發現自己最近似乎總是在聽男人傾訴,傾訴他們對另一個女人的愛意,不同的是,石修一的傾訴令她無奈,而他卻令她心痛難抑。
當一個男人枕在你腿上,想的卻是另一個女人,那是什麼樣的滋味?
現在的程天藍,非常明白。
她澀澀地笑,拿手輕輕刻畫他面部英挺卻柔和的線條,溫柔的目光,像母親凝視她疲倦的孩子。
「你要不要喝點什麼?」
明眸靜靜凝睇他,溫婉的笑意中映出他迷茫的臉。
他怔了,有好一會兒,沉陷在那樣寵溺的眼波中,無法自拔。彷彿一世紀之久,他才找回說話的聲音。
「天藍,你怎麼能忍受我跟你說這些?簡直就是一個男人的無病呻吟。」他自嘲地說。
可不知怎地,他卻想對她說這些。不知怎地,他覺得她能明白,而只要把一切告訴她,這些年來深深纏繞心中的愛戀便能就此散開──
一念及此,溫亦凡忽地一震。
原來他想掙脫嗎?今晚來找她,對她傾訴,是否意味著他想掙脫往日情懷?
心跳忽地亂了,他揚起眸,怔怔望著她。
而她正對他靜靜微笑,溫柔似水的微笑。
「我很高興你對我說這些,亦凡。你們三個小時候似乎過得很有趣、很開心。」
「我們……是很開心。」
「你小時候真調皮,老是帶著梁醫生一起對其他人惡作劇。」
「我……」
「其實你現在也一樣,有時候真像個淘氣的小男孩。」她嘲弄地伸指點了點他的鼻尖。
他心一動,驀地抓住她柔細的手指,「天藍……」
「我真希望自己也能認識小時候的你。」想看看他惡作劇時臉上是怎樣的神情,想看一個調皮搗蛋的小男孩究竟是何模樣。
她想著,目光逐漸朦朧。
他看著,忽地臉紅了,從她雙腿上起身,微微窘迫。「還是別認識比較好,小時候我是個破壞狂,什麼東西都愛拆來看看,老師跟長輩都拿我沒辦法。還有,我對班上女同學的態度也很惡劣……」
「只有你的風鈴妹妹才是寶貝吧。」她淡淡諧謔地笑。
他心一緊。
「她小時候一定很可愛。」
「……你也是。」他柔聲道,「如果你身上沒發生那麼多事,你應該也是個活潑可愛的女孩。」
「……也許吧。」可不同的際遇,終究造就了不同的女人。如果她是梁風鈴,今日就能光明正大接受他的愛。
只可惜……
她閉了閉眸,忽然無法承受他溫柔的眼神,掙扎著想起身逃離。「我去煮些咖啡。」
可他卻不讓她逃,扯住她的衣袖,「天藍。」
「什麼事?」她沒有看他。
「天藍,你……喜歡那個警察嗎?」嗓音似乎淡淡發酸。
石修一?
她搖搖頭。
「可他好像對你很好。」
「他只是把我當成女朋友的替代品而已。」
「那……」
「怎樣?」
「你……你對我──」
她心跳驀地狂亂,知道他想問什麼。
只是她不明白他為什麼問,他想聽到什麼樣的答案?他以為她能給什麼樣的答案?
「你別亂想。」她深呼吸,端出一張嚴肅的容顏回首,「我把你當好朋友而已。」
「好朋友?」
「對。」她知道,如果她給了他另一個答案,他必然會回應。可她不要,女人的自尊與自傲不容許她屈就求來的感情。
她不當駱婷婷的替代品,更不想當梁風鈴的。
「你不是說過嗎?我們是朋友。你不會要告訴我你想反悔了吧?」她學著他從前有些輕佻、有些調皮的語氣。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就好囉。」她對他微笑,「我去煮咖啡了。」
輕輕拋下一句後,她盈盈舉步,背對著他,她悄悄閉了閉眸。
她不要他的憐愛或同情。
她寧可與他只是朋友而已,雖然也許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第九章
在醫院外連續守候了幾天,程天藍終於在一個半月夜等到梁風鈴。她裹著一件長長的紫色風衣,停妥白色轎車後,優雅地打開車門,伸出修長的雙腿。
她靜靜等著。
不一會兒,梁風鈴發現她了,秀眉訝異一揚。
「是你?」
「是我。」
「有事嗎?」
「我想跟你談談。」
「有關亦凡?」梁風鈴很聰明,一下便猜到她的來意。
她下頷緊繃,輕輕點頭。
梁風鈴笑了,身上的鈴鐺也隨著她的笑聲在風中清脆作響。「跟我來。」她對她比了個手勢。
不一會兒,兩人便穿過醫院庭園,跨過花牆,來到池塘畔。
望著熟悉的場所,程天藍不禁一怔,麗眸浮上淡淡迷茫。
「很懷念吧?這裡有屬於你跟他的回憶。」
她愕然揚眸,迎視梁風鈴若有深意的眼。
她怎麼知道?莫非她一直悄悄觀察著他們?
「你猜對了。」梁風鈴微笑,「我從一開始,就一直看著你們。」
「你為什麼這麼做?」她戒備地瞇起眸。
「因為我想知道,究竟你能不能奪走亦凡的心。我想知道一直深愛著我的亦凡,是不是也會像那些男人一樣為你動心。」
「你……」莫名的憤怒襲上程天藍心頭,她冷冷瞪視以一種漫不經心的語調坦白這一切的梁風鈴,「你怎能這麼做?難道你從頭到尾都不曾愛過他,都只是利用他?」
「……我很喜歡亦凡。」
「但是你不愛他。」她指控。
「是的,我不愛。」梁風鈴終於斂了笑意,神情一黯。
「你愛的是另一個男人。」
「是的。」
氣氛一凝,兩個女人都直直僵立原地。雖沒點明那個男人是誰,但彼此心知肚明。
程天藍瞪著眼,看著面前眸色陰暗,卻異常堅決的女人。她看著,忽地體會到她不顧一切的決心。
「你很笨,你知道嗎?」在月色泠泠中,她冷冷開口,「真正值得你愛的人是亦凡,他才能給你幸福。」
「……也許吧。」
「你現在辜負他,將來一定會後悔。」
「……」
「你回頭吧,梁風鈴,張大你的眼,看看亦凡有多愛你,你不該……」
「你怎能對我說這些?」梁風鈴忽地打斷她的話,瞳眸幽幽,「在對我說這些話的時候,你的心難道一點都不痛嗎?」
「我……」她一震,怔然。
夜風無情地勾起她的發,冷冷地拂過她失溫的臉頰。
「我知道你愛他,程天藍。既然愛他,為什麼不爭取他?為什麼反而要將他推給我?」
因為她的愛換不到他的心,在他愛著另一個女人的時候,她不願意對他乞討……
「傻的人是你,程天藍。亦凡也許還對我有依戀,可他早已愛上你了。」
「不,他不愛我。」她機械化地搖頭,機械化地自唇間吐露令她心傷的字句,「他只是曾經迷戀我而已,可現在的他,不會再受我誘惑了。」
「因為你失去了『維納斯之心』?」
震撼更劇,她猛地揚眸,瞪向一臉平靜的梁風鈴。
為什麼這個女人似乎什麼都知道?為什麼她……
她瞪著她,目光由她蒼白的頰落向憔悴的唇,再梭巡過她輕飄飄的身軀。她瘦了,現在的她病奄奄的,彷彿不久於人世。
現在的她?就像從前的她──
不可思議的念頭驀地擊中程天藍腦海,她屏住呼吸,張大眼眸。
從她的神情看出她的猜想,梁風鈴又笑了,伴隨幾聲鈴鐺脆響,只是這笑很快轉成劇烈咳嗽。
她連忙上前拍撫她的背脊,「你怎麼了?你沒事吧?」
「我……咳咳,沒……沒事。你知道嗎?其實我……很希望他真的愛上你,不是因為『維納斯之心』,而是因為……咳咳,你是你。」
因她是她?程天藍心口揪了一下,深呼吸,「你咳得很厲害,先回屋裡喝點水吧。」
「不……不必。」梁風鈴搖了搖手,「我只是……胸口有點悶。」
胸口悶?
「你……知道毛地黃吧?」
「知道。」
「現在的我……就像服了毛地黃,慢性……慢性中毒的人──」
毛地黃?難道她果真也擁有「維納斯之心」?
程天藍怔了,沒想到除了她世上還有另一個女人受此折磨,她愕然凝立原地,然後,就在她茫然失措時,梁風鈴胸口的窒悶忽然轉成劇烈的心絞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