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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頁     季薔(季可薔)

  她是真的呆了,生平第一回遭到如此無情而暴力的對待,極度的震驚之餘,也忘了該繼續為了保護自己而反抗。

  她只是怔怔地、怔怔地軟靠著牆,瞪著他潮濕、噁心的嘴唇吐出一連串惡毒的言語,由著他一雙手放肆地揉撫蹂躪她細嫩瑩膩的肌膚。

  「我告訴你,這就是報應!龍門作奸犯科,不知害多少人家破人亡,所以老天才會讓龍門一夕之間崩潰毀壞,讓你這個依靠著那些無辜百姓奉獻的財富才能享受榮華富貴的大小姐流落到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來,落入我手裡。」

  她木然,聽著他嘲諷冷酷的言語字字句句擲落,如嚴寒的冰雹,一顆顆用力擊打著她的胸膛,痛得她無法呼吸。

  他說得沒錯。

  或許這一切真是報應。

  因為她虧欠那些無辜人們大多,所以上天以這樣的方式要她贖罪。

  是報應。因為她有罪,所以該受罰。

  「告訴你,這就是報應!你犯了罪,老天要我代替他來懲罰你。」

  「那該死的混蛋究竟在胡說八道什麼,他以為他是誰?」墨石詛咒,漫天的怒氣驚得正恍惚說著故事的楚天兒驀地回神。

  她抬頭,揚眸,凝向他的眼神若有所思。

  那彷彿含著深意,卻又讓人參不透的眼神令墨石更加憤怒,還帶點沒來由的沮喪。

  她這種眼神是什麼意思?

  「後來怎麼樣了?」他緊緊咬牙,自齒間迸出陰沉的詢問。

  楚天兒沉默數秒,「他被我打傷了。」她低幽說道,「那時的我也不知怎地,忽然摸索到一隻玻璃花瓶,隨手抓起來就往他頭上敲去,他暈過去了,而我便趁著那時候逃出門——」敘述至此,她忽地停頓,面容掠過一道難以理解的暗影。

  他一跳,直覺那道暗影隱喻著更加深沉哀傷的記憶,「怎麼?」

  她搖搖頭,「也沒什麼。只是我那時忽然瞭解原來自己是那樣一個充滿罪惡的女人。」

  他蹙眉,為她竟以「罪惡」兩個字形容自己而慍怒,「別被那傢伙給影響了!他只是一個下流無恥、妄想染指你的卑鄙畜生而已,根本沒必要聽這種人渣說的任何一句話!」

  他措辭激烈,語氣又強硬,然而她卻像不為所動,怔怔地,瘦削的下頷輕輕抵住膝頭,湛幽的瞳眸朦朧而遙遠。

  他無法忍受,明白現在的她正把自己鎖在某個不許他人輕易碰觸的秘密牢籠。

  「夠了!天兒,」他驀地下床,跪坐在她面前,雙手握住她的肩,「別胡思亂想。」

  她彷彿一顫,揚起蒼白的容顏睇他,「難道你不覺得我有罪嗎?」

  他咬牙,「什麼罪?」她深深望他,「難道你沒有一點恨我?不曾怨過我?」

  他眉宇更加緊蹙,「為什麼這樣問?」

  她搖搖頭,良久,忽地別過螓首,語聲淒楚,「我看到很多華人,墨石,不管老弱婦孺,都為了掙一口飯吃拚了命地工作,兢兢業業賺來的一點錢,卻還必須應付同樣是華人的幫派惡霸無窮無盡的勒索——」

  他愕然,為她淒楚的聲調,更為她所說的話,「你怎麼會知道這些?」

  「我看到男人販毒吸毒,女人墮落成街頭流鶯,還有一回,差點被捲入一場幫派械鬥,而兩幫擦槍走火的人竟然都是年紀輕輕的青少年們——」她一抽氣,喉頭一梗,再也說不下去。

  而他,也聽不下去,精神陷入極端的震驚當中。

  她怎麼會知道這些?雖貴為西岸首要黑幫——龍門的大小姐,但在龍主及三劍客刻意的隱瞞與保護下,她一向不太接觸幫中屬於墮落黑暗的一面。

  當然,她不會純真到不瞭解自己的出身,不會無知到不曉得龍門幹的是什麼樣的勾當。

  但,她從來沒有機會親眼得見的,龍主固然不會主動令她接觸這些,她大小姐也從不曾主動跟華人社會中的平民階級交往。

  她從來不曾真正明白那些住在華埠的華人們在龍門的壓迫下,過的是一種怎麼樣淒慘卑微的生活,她也從不知曉那些為求脫離貧困,不惜販毒殺人的華人們的可惡和可憐。

  可現在,聽她說話的話氣和模樣,她像是真正明白了,彷彿曾親身經歷過那種痛苦與沉淪。

  怎麼可能?

  「你究竟怎麼會知道這些、他急急地問,拽住了她的肩,捏得她纖細的肩頭發疼,他卻毫無所覺,「怎麼回事?」

  「我……住過華人街。」她強忍著疼痛,微顫著語音,「在輾轉經過幾座小鎮後,我又回到洛杉磯,在那兒的華人街一家灑館裡做女侍。」

  「你跑到洛杉磯的華人街?還在酒館工作?「他不可思議地低吼,「為什麼跑到那種地方去?」

  為什麼要到那種龍蛇混雜的地方去?他簡直不敢想像她一個嬌滴滴的大小姐在那種烏煙瘴氣的酒館裡端盤子送酒的情景,真是太……太不知愛惜自己了!

  他抿緊唇,越想面色越陰沉難看,得拚命克制,才能壓下那種好好搖晃她一陣、大聲怒責的衝動。

  「只有……只有兩個禮拜而已,很快就離開了。」她啞聲解釋,星眸回斜,不敢看他的炯炯黑眸。

  「為、什、麼?」他一字一字逼問,神情不曾稍稍和緩。

  「我只是……只是想驗證那個人說的話而已,卻沒想到短短數天,就讓我認識人間煉獄——」楚天兒低垂眼眸,語音悠遠而細長,蘊含著濃濃傷感,「酒館裡一個從大陸來的華裔女孩告訴我,這幾年華埠情形已經好多了,從前的華人街,居民們過的生活比現今悲慘十倍不止……但,」她頓了頓,深深吐息,「光那兩個禮拜我見到的一切就已經夠悲慘了——」

  墨石怔怔聽著,在聽見她壓抑著痛苦與愧疚的語聲時,腦海朦朧浮起一幅他以為早已淡去的畫面。

  畫面是黑白的,模糊不清,但那絞著他心臟的痛楚卻清晰深刻。

  我們來美國,是為了尋找希望。

  母親曾那樣告訴他,神情疲憊,眸子卻點燃燦燦星芒。

  哪裡有希望呢?有的,只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壓迫,另一種形式的不公,另一種形式的殘酷與悲哀。

  他想著,眸中炯炯火苗忽地滅了,化成一片死灰。

  他最親愛的母親,死於一場黑幫的無情火並。

  「你也曾經過過那種日子吧?墨石,你也曾經像那個大陸女孩一樣,為了希望與自由飄洋過海——」

  是啊,他也曾度過那樣悲慘貧困的生活,曾經在一堆絕望的灰燼中拚了命地尋著殘餘的希望火苗。

  他也曾經那樣的——

  「你怎能不恨我呢?墨石,我正是那個不知人間疾苦,欺陵、壓搾平民百姓的黑幫大小姐啊。我還自以為是地向父親要了你,強迫你成為我的貼身護衛,拖累你被困在這個墮落罪惡的組織裡,脫不了身。」

  他怨她吧?憎怨束縛他多年自由的她,以及藏污納垢的龍門。

  他怎可能喜歡留在龍門呢?年幼的他曾經遭受過那樣痛苦不安的折磨,又怎會願意留在一個不知破壞多少家庭、奪去多少無辜性命的骯髒組織?

  而她從前還有楚家收留他,他該感激涕零的驕縱想法呢,現在想來當初的自己實在太幼稚、太不成熟。

  當時的她,太不知人間疾苦了。

  楚天兒仰頭,歎息,緩緩合上緻密眼睫。

  他怨她是應該的,憎惡龍門是正常的,他根本就不該還死守著從前對父親的承諾,還執意要守護照顧她。

  她承受不起的,真的承受不起!

  他為什麼不離她遠一點呢?

  痛苦攀上了楚天兒的眉宇,糾結她雪白的前額。她張眸,強迫自己深呼吸。接著,重新邁開步履,往上班的超市走去。

  才剛進門,老闆便喚住了她,「Lisa,到後頭來,我有話對你說。」

  她微微訝異,老闆很少在這麼早的時候出現在這裡,更別說還把她單獨叫進小小的休息室裡。

  「怎麼?最近還好嗎?身子怎樣?」

  楚天兒才剛剛在休息室裡的沙發落坐,平日架子極大的老闆竟然親自端了杯咖啡遞給她。

  她微微一怔,看著老闆寫著慇勤討好的面龐,莫名其妙。

  「最近超市生意不錯,一定忙壞了你吧?」將咖啡遞給她之後,超市老闆在她對面落坐,厚厚的唇角一揚,勾起某種類似謅媚的弧度。

  「還好。」楚天兒淡淡地回答,不明白他為什麼忽然問她這些,他一向就不是那種會主動關心員工的老闆啊。「我不覺得很忙。」她再補充一句。

  「怎麼不忙呢?瞧你,手都生繭了。」老闆瞪著她握住咖啡杯把手的修長手指,面容滿是擔憂與關切,「該不會是打收銀機打的吧?」

  「當然不是。」她迅速反駁,「這跟我的工作無關。」

  「總之是我有眼無珠,才讓一個千金小姐來做這種低三下四的工作!」他頓了頓,上半身低俯靠近她,「你就大人不計小人過吧。」語氣急切而乞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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