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她楚天兒一直生活在謊言所精心堆砌的象牙塔中,她的每個朋友,與她一同逛街遊樂的女性同伴,口口聲聲說愛她戀她的男性仰慕者,全都是酒肉朋友……不,他們甚至稱不上是「朋友」,只能說在她奢華糜爛的人生中一同墮落的遊伴。
該醒了,這一場欺騙她二十多年的煙華殘夢。
真該醒了——
無力感清晰地、明透地漫上楚天兒全身每一根神經,毫不容情地刺擊著她。
好痛——頭痛,以及心痛。
玉手撫上太陽穴,用力地搓揉著,試圖抹去一陣陣刺擊著她腦髓的激烈劇痛。
但那可怕的疼痛仍舊明晰,絲毫不見減緩。
她呻吟一聲,藕臂掙扎地越過床頭,尋找著幾天來不知吞了幾十顆的阿司匹林。
直到藥粒跟著酒精滾落喉頭,她才覺得低落的精神微微一振。
但不過幾分鐘,藥粒與酒精帶來的朦朧與舒緩感便逐漸消失,熟悉的疼痛又明透起來。
是痛啊,但她不知痛究竟該服什麼藥才能舒緩?
她低垂眼瞼,坐倒在地,肩頭無力的靠著床,一陣一陣,規律地抽搐。
墨石進門,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情景。
他見她坐倒在地,半靠著床榻,黑髮凌亂、面容蒼白、雙眸無神,頰畔還有才剛劃過的殘淚。
赤裸的玉足邊倒著一隻威士忌酒瓶,溢流的酒液沾染了附近的地毯。
床頭櫃上,幾天前還滿滿的阿司匹林藥瓶已然全空。
她又吃藥了,服藥、喝酒,用這樣麻痺神經的方式逃避冷酷不堪的現實。
該責備她嗎?
墨石咬著牙,思索著該不該為她這樣自甘墮落的行徑痛罵她一頓。
若照他的脾氣,照他一向對她的態度,他早痛聲責備她許多次了,不然也會冷言冷語地譏諷。
但現今,他發現自己竟無法責備她、諷刺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逃避現實的行止固然不對,但這現實對她也太過殘酷,非一般人所能承受。
一夕之間,她失去了最親愛的父親,一向疼寵她的哥哥以謀殺罪被起訴,家裡所有的資金,包括動產與不動產全被凍結,龍門弟兄們四處逃竄,而在沒了一呼百應、呼風喚雨的龍們大小姐身份襯托後,連從前一塊尋歡作樂的朋友也一個個棄她而去。
她失去了家人、錢財、地位、朋友,短短數日嘗盡了世間冷暖。
教她如何能承受?她只是個普通女人啊,又一向那麼驕縱任性,被龍門所有人全心全意地呵護。
她是溫室裡一朵嬌貴名花,哪禁得起如此淒風苦雨的折磨?
怎能不折腰?怎能不聳起肩頭嚶嚶啜泣,藉著藥物與酒精逃避現實?
她是千金大小姐,他從來不期待在失去了財富與權勢的烘托後,她還能保有自傲與堅強。
「有一天從雲端摔落地獄,教你生不如死——」
他記得自己似乎曾經這樣負氣對她說過。
果然一語成真了嗎?墨石掀起嘴角,淡淡苦笑。
他並非真的有意那樣詛咒她,他從沒恨她到希望她經歷這一切殘酷折磨的地步。
他知道她禁不起這樣的折磨,也無意親眼見證一朵溫室裡的嬌貴名花在這樣的狂風暴雨中枯萎。
他寧願楚天兒還是楚天兒,永遠是那個不知人間疾苦的任性千金。
至少那樣的她唇邊有笑容,眼底有火苗,神采奕奕,氣韻傲然。
她是天兒,光輝燦爛的天之驕女,生來就該享有一切的幸福美滿,就該穿著漂亮的粉色洋裝,坐在鋪著白色精緻桌布的餐桌前用餐。
她不必像他,坐著一艘破舊的船千里迢迢乘風破浪,只為了尋求一點點希望。
她不必像他的——
「天兒,你怎麼了?還好吧?」走近她,蹲下身,更加仔細地審視她蒼白的容顏。
她沒答話,對他關懷的詢問置若罔聞。
他一陣心痛,輕拍她冰涼的臉頰,「天兒。」
終於,那無神的雙眸稍稍有了反應,微微一揚,將他不忍的臉龐映入眼底。
「墨石——」她茫茫地、輕輕地唉道,像吐出一口長氣般語音細微。
「你還好嗎?」
「我……頭痛」
「頭痛?」他伸手探她額頭,滾燙的溫度教他微微一驚。
該不會發燒了吧?或者只是喝了太多的酒?
不,該是發燒了,她的酒量不差,不會因為幾杯威士忌就全身發燙。
他咬牙,心底竄過陌生的焦慮感,驀地一展雙臂,抱起輕盈的她。
她彷彿吃了一驚,「墨石?」
「你生病了。」他簡單一句,輕輕將她安放在床上,為她蓋上絲綢薄被。接著,高大的身軀一轉。
她迅速揚起玉臂拉住他的衣袖,「你要去哪裡?」細弱的嗓音略帶驚慌。
他回頭,震驚於那對美眸流露出的柔弱無助,她像是怕極了,怕他離開她身邊。
「我只是去倒水。」
「倒水?」
「你不渴嗎?」他柔柔地問。
「我——」她一怔,半晌才輕輕點頭。
他看了她好一會兒,給她一個溫暖保證的微笑才走出房間,不一會兒,手中便端了一杯溫水回來。
她一直看著他,一眨也不眨地睜大眼。
「怎麼啦?」他走近她,一面扶起她餵她喝水,一面不解地問道,「幹嘛一直瞪著我?」她沒回答,乖乖喝完水後便揚起頭,明眸依舊一瞬不瞬地凝視他。
不知怎地,他被她看得有些尷尬,「究竟怎麼了?」
她搖搖頭,半晌,突如其來地開口,「你會離開我嗎?」他一愣:「什麼?」
「你會離開我嗎?墨石。」蒼白的唇逸出微顫的言語,「像他們一樣?」
「他們?」
「每一個人。龍門的弟兄、我的朋友——」她深吸一口氣,「他們都離開我了。」
「你認為我會跟他們一樣?」他問,有些慍怒。
她竟將他和那些見風轉舵的小人一視同仁!
「我……我不知道……」見他發脾氣,她臉色更蒼白了,清瘦不少的身軀驀地瑟縮,「我只是……只是問問——」
「你根本不該這麼問!」
「我……我——」她顫著嗓音,同樣顫抖的身軀顯示受了驚嚇。
墨石瞪著她。
她害怕!她竟真的害怕,望著他的星眸飄忽不定,竟然不敢直視他。
她竟也有不敢看一個人,竟也有如驚弓之鳥、顫抖害怕的時候!
她究竟怎麼了?
「我不會離開你的!」他忽然氣憤了,氣她如此膽怯嬌弱,氣發生在她身上的一切令她精神耗弱,更氣自己竟還加深了她莫名的恐懼。
該死的!
他瞪著她,驀地低吼一聲,展臂將她纖弱顫抖的身軀擁入懷裡。
「你不該這麼問我的,你怎麼敢這樣問我?我墨石是那種見風轉舵的小人嗎?是那種你一旦失去了權勢,就會將你踩在腳下的卑鄙分子嗎?你怎麼敢懷疑我?該死的!」
「對……對不起……我不是懷疑你,我只是……只是……」她低低地說,螓首埋在他胸膛上細碎地喘著氣。
「你只是怎樣?他驀地揚起她的下頷,強迫她直視他。
她眨眨眼,美眸似乎閃著燦燦淚光,「我不再是那個楚天兒了,墨石。」
他蹙眉,「什麼意思?」
「你不必再跟在我身邊,你沒有義務……」
「住口!」他驀地沉聲低吼,嚇得她身軀狂烈一顫,下意識地垂下頭,不敢看他。
墨石厭惡她如此楚楚可憐的模樣。
他再度抬起她的下頜,不容她逃避他,「我說過,這輩子除非你結婚,否則別想輕易擺脫我。」
「可是……可是我父親已經死了……」
「承諾就是承諾,即使龍主死了我也不會背信!」
「墨石……」
他不讓她有機會說下去,「總之我不會離開你的,你儘管死了這條心吧!」
她倒抽一口氣,驀地張大眼眸,與他瞪著她的黑瞳隔空對望。
半晌,凝聚在星眸的霧氣更加濃密,眼睫一眨,墜下了兩顆清淚。
「哭什麼?」他粗魯地問道。
「我好……我好怕……墨石——」她抽著氣.淚眼汪汪地瞧著他。
「怕什麼?」
「我怕你也離開我,怕你跟其他人一樣不理我……」她抽抽噎噎,眼淚如出閘洪水,奔洩不絕,「我好怕連你也不要我……」她淒楚地低喊,整個人埋入他懷裡,小手抓著他的胸襟,緊緊地,彷彿怕手一鬆他就消失在她面前了。
他僵著身子,一股難解的酸澀感驀地漫開他全身,教他一顆心緊緊揪著,酸苦而沉痛。他低首,看著哭倒在他懷中,從來不曾如此柔弱無依的玉人。不該這樣的。他想,雙臂不覺更加一緊,閘眸咬牙,承受那無可名狀的痛。
不該是這樣的。
一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天兒不該是這副膽怯嬌弱的模樣!
她一向是驕傲任性的啊,那雙眼眸裡該燃燒著燦燦火焰,而不是瀰漫著朦朧水霧。
她不像她了,完全不像從前的楚天兒。
而他發現自己無法不因此而心痛。
第五章
「天兒最近狀況怎樣?」
「不太好,她有神精衰弱的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