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子的賤名不足掛齒。"她輕輕地笑,四兩撥千斤,回身往馬車而去,眉目間沒有一絲作態或留戀。
柔柔淡淡的拒絕,卻是一個扎扎實實的軟釘子。允堂瞇起眼,不悅明顯的擺在臉上。
"貝勒爺,既然找錯了人,現下可以放咱們走了?"吳遠山拔 高了聲,不卑不亢地問。
"去!"
允堂貝勒身邊的隨從得了暗示,揮手撇蒼蠅一般驅趕。
"走吧!"吳遠山扶著珍珠上了馬車,然後自己上了車首,拉緊了轡繩,平穩地控住馬車往窩窩胡同而去。
等車子走了老遠,貝勒爺忽而淡淡撂下一句--
"跟上去。"
爺的意思很明白,一旁的隨從立刻有了行動--
數名待衛上了馬分乘幾匹快騎,他們訓練有素、動作一致,潛行隨馬車後頭而去。
允堂的目光盯住漸漸消逝的車影,直到那輛馬車駛離了視線……
東城角--
那是佟王府的方位,也是這對"兄妹"來時的方向。
一名尋常的賣唱女,再有膽量,也不至於能膽大到毫無懼色地直視他--除非這名女子賣藝兼賣身,閱人無數,且多是達官貴人。
但是,再怎麼才藝做人,一名平凡無色的女子,絕不可能得到富貴王孫的寵眷。
事情當真有這麼單純?
他從來不替事件的疑點做任何解釋,因為真相自己會說話。
就如同他向來不相信人性本善,因為人性的醜惡從來沒讓他失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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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跟上來了。"
馬車平穩地行進中,隔著簾幕,吳遠山頭也不回地同車廂裡的人兒道。
憑著直覺,他知道後頭起碼有三匹快馬跟蹤。
"我早料到,如果他出現了,那麼我就做最壞的打算。"簾子裡,珍珠輕言慢語地回道。
輕輕掀開車廂旁的窗簾一角,她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回想起三個多月前在骰子胡同,第一次見到他那一幕。
佟王府允堂貝勒是個聰明、而且難纏的男人。
那一回在骰子胡同初次交鋒,儘管她在恭親王府潛藏了一個多月、足不出戶,原以為已經擺脫了他,誰料得到他的耐性驚人,布下了線、就發誓收網。經過那一回,她明白他的毅力超平常人、絕不會做半途而廢的事,更不會對任何疑點妥協。
應付這個男人,她知道,自己得萬分小心。
"咱們不能見鳳主子了。吳大哥,勞煩您繞個道兒到胡同底,往藍色的酒招子去。"珍珠柔聲道。
事實上,她確實有個賣唱的身份。多年的經營,為了行事方便,組織早已替她布下了好幾重身份。
倘若狡兔當真有三窟,那麼她只會多、不會少。
"可是鳳主子還等著--"
"就為了鳳主子的安全,現在更不能見面。"聲音依舊溫柔,珍珠沒有多做解釋。
吳遠山不再置喙,眸底多了一絲異樣的溫存。
一切隨她。這許多年來,他早已經知道她的智慧在自己之上……
更何況她是白蓮教聖女,不是常人。
"剛才我冒犯了。"他指的是搭肩一事。
平日他怎麼也不敢碰觸聖女,但這次情況不同,他看出那個貝勒不懷好意,他只是想保護她……
"我只是想保護你--"
"我明白。"珍珠輕描淡寫地一語帶過。
珍珠明白,這士年來多虧有鳳主子的體諒、和吳大哥的照應,否則她無法在組織嚴明的紀律下,安居恭親王府十年。
但即使對吳遠山,她也始終保持著若有似無的距離。
六歲那年,她受了師父的恩惠,救她們母女於顛沛危亡之際,此後師父更不計她滿人的身份,以白蓮教聖女之尊引薦她入教,唯一條件,是要她從此以漢人自居、以漢人的存亡興替為念。
白蓮教,刀槍不入是世人對他們印象、拜火邪教是世人畏憎教眾、因此衍繹的別稱。
打從師父將她引入教中那一日起,珍珠便明白,白蓮教眾心唯一志,就是反清復明。她不明白的是,師父明知道她是個滿人,為何還要引她入教?
當時她沒問,直到一年多前,師父往生,珍珠才順理成章頂替師父、成為白蓮教聖女。然後她終於明白,原來自己與白蓮教本就血脈相連……
吳遠山噤了聲。每回兩人間的氣氛略顯尷尬,她總是不動聲色地帶過,讓他更不敢僭越、揭露自己對她的愛慕--
是的,一直以來他偷偷愛慕著聖女,但這在教中是不被允許的。
聖女在教中的地位貞潔崇高,連思想都不得玷污……
他的行為實則已經觸犯了教規,更何況是思想上的逾距。
他雖然也掙扎、矛盾過……但只是偷偷地愛慕著她,沒有人會知道的!
縱然他知道自己得不到她,但她是聖女、不會屬於任何男人……知道事情如此,他反而安心。
吳遠山早在心底發誓,他會守護珍珠一輩子,永永遠遠--
他不會容許任何人有機會傷害他心中的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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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城·向陽胡同
佟王府有一樁秘密。諱莫如深。
"寶主子,您別任性啊--"
三、四名婦人合堵在胡同口、一座荒廢的大宅外,包圍住一名年僅十歲、跛著腳的小女孩。
這些婦人全是佟王府裡的傭婦。
"我只是出來走走!"十歲的小女孩仰著臉,眼底有淚光閃動著。"是不是阿哥要你們來抓人的?你們不能關著我!"
小女孩含著淚、淒楚地控訴。她是佟王府的寶嬪格格,允堂貝勒的嫡妹。
府裡的奴才傳說,寶嬪格格是老王爺貪淫留下的餘孽--
一個跛腳的小格格,邁不出王府大門的"恥辱"。
"寶主子,您聽話,乖乖跟著咱們回去,別教咱交不了差啊!"其中一名紅衣婦人皺起眉頭。
她可沒耐性、沒時間跟這個沒爹疼、沒娘愛的小賤種瞎磨。
"我不回去……"小女孩雖然柔弱、卻很固執。
"那就別怪奴才們失禮了!"
紅衣婦人使個眼色,幾個人圍上去就要抓人,小女孩轉過身、沒命地往廢園子裡頭跑--
"別過來!"
小女孩邊跑著、一邊慌張地喊叫。
一群人在後頭追,一直追到廢宅子的明堂、正中間一口破井子邊。
"你們、你們別過來啊……"抬高她的瘸腿,小女孩吃力地爬上井口。
"寶主子,您做什麼?!快下來啊!"那兇惡的紅衣婦人這下著了慌,臉色大變。
"你再過來我就往井裡頭跳。"小寶嬪委曲地抽咽道。
她不知道她們會不會在乎她的死活,可她不想回去那冷冰冰、沒有人正眼看她一眼的宅子……
真的不想。
"您快下來!有什麼話下來再說唄!"紅衣婦人放柔了聲哄騙。
"我不下去。只要下去了,你就會抓我回去,不會聽我說什麼的。"
"怎麼不會!寶主子乖乖的,別嚇嬤嬤們,咱們就全聽您的。"這聲音放得更柔了。
"真……真的?"小寶嬪心軟了,因為嬤嬤從來沒這麼溫柔同她說過話。
"當然是真的!"婦人使個眼色,其他人便會意,悄悄分頭包抄到一旁、圍住那口廢井。
"那麼你不抓人、會讓我在外頭待一會兒嗎?"小寶嬪溫柔的眸子燃起感激的光采。
"當然啦!寶主子說什麼都好、想做什麼都成!"婦人道,慢慢地移向弱小、無助、善良可欺的小女孩。
羞澀、釋懷的笑容,在小寶嬪清秀的小臉蛋上慢慢成形,她正要聽話從井邊下來,忽然發現從身邊包抄過來的嬤嬤--
她發現自己又被騙了!
"你們要做什麼?!"
一名粗壯的嬤嬤探手抓住小寶嬪的衣角--
"做什麼?當然是抓你回去!"冷笑道。
小寶嬪驚叫一聲,反射性地反抗……忽然腳下一個不穩,小小的身子突地滑下苔濕的井邊--
"啊!"
小女孩的尖叫聲、和著衣帛的破裂聲……
"快抓住她--"
婦人大聲吼叫已經來不及。
那口井很深。小女孩掉下去的時候,只聽見她的呼叫聲從井下方層層迴繞上來……隔了很久,卻一直沒人聽見落水聲。
過了約莫有一刻鐘,失了魂的婦人們才回過神,一個個像木頭一樣、呆滯地踱到井口邊……
深不見底的墨黑甬口,教每個人寒了心。
"從現在開始,你們的嘴全給我縫緊。"又過不知多久,領頭的紅衣嬤嬤木著臉、瞠著眼寒聲警告:"小格格掉進井裡,這事兒絕對不能洩了口,要是露了一絲口風,咱們全都得死!"
眾人們死死地瞪黑黝黝的井底,寒著心窩、誰也不敢應聲……
這裡的人全都明白,今朝犯了這事兒--
只要洩了風聲,就是死路一條!
第二章
山川恬靜、水木明瑟,從木窗子裡望出去,任誰都會以為這是個世外桃源、神人仙子的居所。實則這是一座山拗間的小平野,地雖不闊不深,卻有山有水,確實是一處避世的桃源。
"你醒了。"溫柔的聲音傳進小寶嬪的耳朵裡,從木窗子外射進來的陽光扎痛了她的眼,寶嬪慢慢睜開沉重的眼皮,一抹纖細的身影映入她眼底,漸漸的從模糊到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