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神智似乎有點昏沉,眼神爍亮得異常詭譎。把最後一丁點汽油潑完之後,她茫然地呆立在客廳中央,甚至沒有發現他已經進了屋子,正在呼喚她。
安君崇眼看情況不太對勁,遠遠站在院子裡,不敢進來。
「雪。」柯納一步一步走向她的身後。
「誰?」她猛然驚震了一下,飛快跳開來。
「是我,別怕,是我。」他把聲音放到最柔。
她茫然的眼神先是沒有焦點,然後才漸漸聚集在他的臉上。
「柯納?」
「對,是我,我來了。」他溫柔地接過空汽油桶,丟到旁去。
她手上緊握著一隻打火機,他不敢硬搶,只能見機行事。
「你……你來了……」她喃喃說。「你來了……」
「唔!唔!」壁爐前的人發現有救星駕臨,死命地發出嗚嗚。
神疲力乏的表情退去,她的眼陡然冷冽了起來。
「你先出去!」
「我們一起走。」他平靜地伸出手。
「我馬上就到。」她轉過身,盯住俘虜。
「不,你跟我一起,我才離開。」他沉穩如昔的聲音,猶如滔天汪洋裡的一處島嶼,充滿了安全和倚賴,一點一滴穿透她狂亂的神智。
不!該完成的事情一定要完成!她甩了甩頭,一步步往倒地不起的俘虜走過去,眼神近乎猙獰。
「唔……」救我!救我!二舅絕望地向柯納懇求。
「雪。」柯納看也不看他一眼,他的心只在一個人身上。「雪,看著我。」
「別碰我!」她猛然掙開他,點燃打火機。「你快出去。」
「不。」他冷靜地搖頭。「你看,我也站在汽油裡,你一點火,就會連我一起燒死。」
「出去!」她嘶喊。「我就知道你一定是個阻礙!這幾個月來我想盡了辦法要趕走你,你就是不肯離開!」
「沒有你,我哪兒也不去。」他平靜而堅持。
她幾乎被他的固執逼瘋了。
「我不放過他,絕對不放過他!」她飛快閃到沙發後回,打火機握在顫抖的手指間岌岌可危。「我要讓這個人渣也嘗嘗被火燒死的滋味!我要親眼看著他化成一團灰!」
「如果你想讓我變成一個謀殺罪的共犯,我依你,可是,我不會一個人離開這間屋子。」
「出、去!」
「他不值得的。」柯納柔聲說。
她的痛苦狂亂,讓他的心也跟著情痛如絞。
「那是因為你不知道他對我們做了什麼。」她陡然哭了出來,聲音因為哀泣而破碎。
「無論他對你們做了什麼,都不值得你把自己的命也賠進去。」他小心地接近她,盡量不做出會驚動她的大動作。
沙如雪痛苦地閉上眼睛。淚水從緊合的雙睫間緩緩沁出來,滴落在地板上,混進汽油裡。
「他們說,我們姊妹倆是外姓人,更方便掩護他們做事……還說養兵千日,用在一時,現在輪到我們報答楊家養育之恩的時候了。」她無力地掩著雙眸,渾身顫抖地泣訴。「他們……把我們兩個人,綁在兩張椅子上,我們如何都掙脫不開……二舅一直打我們,都打在看不到外傷的地方……我們姊妹倆被折磨得快死了,還是不肯答應……」
「好,沒事了,沒事了。」接近她之後,他緩緩探出長臂,將她擁進懷裡,親吻她的頭頂心。
「後來他們拿了兩罐汽油來,淋在我們身上,二舅還點了打火機,在四面八方不斷晃著……不是姊姊嫁,就是妹妹嫁,總之非有一個人出閣不可……我怕了,我說好,不要傷害她,我嫁就是了。他們全笑了起來。
「二舅又甩了我們幾巴掌,笑我們不識好歹,早一點答應不就沒事了……我求他們放開她,她和我都被嚇壞了……有人想鬆開我們,二舅突然說,要在我們兩人之一的身上做個記號,以後才方便認人……他是天生的邪惡,和他老子一樣,唯有看人受苦才能得到快感!
「他拿了打火機,要去燒她的手臂,她好害怕,拚命尖叫,不斷尖叫……我像發了狂一樣,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突然連人帶椅地撲過去,撞開他!
「打火機掉到地上,點燃了幾攤汽油……火勢突然竄起來,越燒越猛,越來越熱……他們每個人都像懦夫一樣,尖叫地衝出去,把我們姊妹倆丟在裡面。」她埋進他的懷裡,發出小動物受傷的低鳴。
「乖,沒事了,你安全了。」他粗啞的說,收攏雙臂,幾乎想把她揉進自己身體裡,揉掉她所有可怖的記憶。
她停不下來,強自壓抑六年,一旦鬆口就必須全數發洩出來。「我的椅子因為那一撲而撞壞了……我趕快鬆了綁縛,想回頭去救她,可是……火一路住她身上燒過去。我三番兩次要撲上前,把她從火堆裡拉出來。
「她只是不斷地號叫:『快走!救你自己!活下去替我報仇!』我救不了她……救不了她……」
「那不是你的錯。」他吻著她的眼,她的眉,她的淚痕。
「我們出自同一個娘胎,從小相依為命,沒想到,最後我只能眼睜睜看她在我面前,活活燒死……火燒在她身上,卻燒在我心上,我好痛……好痛好痛……」她失聲痛哭,禁忍了六年的感情終於完全崩潰了。
她的同胞手足,就在她眼前被活生生的痛死、燒死……她的心也在那一瞬間死去了一半。
這六年來,她只有半個人還活著,另一半早就被陰邪鬼魅佔據,無時無刻想伺機報復。
動不到楊老頭無所謂,起碼她要讓當年那個親自點火的人也嘗嘗烈火灼身的滋味,她要看見他臨死之前的表情,看他發現另一半的她站在幽冥深處,等著勾走他魂魄的驚恐。
她要讓他粉身碎骨,永世不得超生!
「這些人不值得你為了他們而毀滅自己。」
「值得的!他們瘋了!楊家人都瘋了!那棟大園子是一個人間煉獄,發生過無數你所能想像最骯髒、最邪惡的事情。在那裡面,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男不是男,女不是女……任何人一踏進那塊土地,死活便由不得自己。那隻老鬼有錢有勢,隻手遮天,便以為自己真是睥睨天下的帝王。那裡是全世界最邪惡穢亂之處,猛鬼橫行……」
「噓……沒事了,沒事了。」他抱起她,將她帶往門外。
「不,我不走!」她激烈地掙扎。「我要替她報仇!」
「她不要你報仇,她只要你活下去。」
「她要的,她要的。她口口聲聲交代我……」她哭到嘶啞。
「那是因為她要把你騙出火場去,不要你白白陪她死去。」他的語音像催眠一般的徐緩平穩。「她和我一樣愛你,要你好好的活著,你懂嗎?」
她怔怔望著他,任淚水奔灑。
「我愛你,如雪。」他吻住她。「別再說,也別再想了!我們到一個他們無法干涉的地方去,楊家的穢臭永遠不會再飄進你的夢裡。」
「走不掉的。」她疲倦地癱軟在他懷裡。「他們不會放過我這個叛徒,我必須先毀了他們……」
「走得掉。」一束清脆的少女聲音突然加入戰局。「只要你真的想走。」
楊真蓮。
她一襲絲質白衣,裙裾飄飄,平靜地站在門口,面對如此淒冽的場面,平靜如常的臉上沒有一絲懼懦。
方纔的一頓發作似乎抽去了沙如雪所有精力,她虛弱地癱在他懷裡,無以為繼。
柯納如護子的猛虎,全身凝起一股狂猛的張力。「你想要做什麼?」
三個人僵在屋子出入口,空氣遲緩不動。
「你帶她走吧!」楊真蓮面無表情。
「你怎麼會突然善心大發?」他冷笑。之前吃過她一次暗虧,他半絲不敢鬆懈。雖然不知道這小女孩在家族中是什麼地位,但想必不同凡響。
楊真蓮看向另一方,好半晌才回頭。
「就當是報恩吧!兩個雪姑姑好歹教養過我,此後兩方再無瓜葛,一筆勾消。」
柯納深呼吸了一下。「楊家人那裡呢?你如何回話?」
「我會處理。」她的神情沉穩。
「你處理得來?」他不是有意質疑,只是,這樣的小女孩……實在讓人有些不放心。
她突然一笑,笑中卻無任何喜色。「我是血統最純正的接班人。除了我,還真沒有人處理得來。」
他不再多間,簡短地點了點頭。
「是蓮兒來了?」沙如雪忽然抬頭輕喚。
兩個女人四目交對,沉默不語。許多複雜的感覺在彼此的眼神中交換、流去。
「去吧,雪姑姑。」楊真蓮微微一笑,眼中卻盈滿了悲哀。「總有人該得到自由的。」
淚水再次從沙如雪眼角滑落,她別開臉,不再看她。
蓮兒曾經是一種「責任」,只是讓她們姊妹倆在楊家有個名正言順住下來的藉口,彼此之間並不見得有多深厚的感情。這就是這家人可悲的地方,他們不信任何人,也不讓任何人信任,於是,她們姊妹倆只能悲涼地選擇變成同一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