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霜放下筆,用抹布擦去她寫的一句「此情可待成追憶」,仍笑道:「我去乘涼、洗洗手腳而已,爹不要擔心。」
「還沒到夏天,乘什麼涼?爹還怕你著涼了。」
「爹,你今晚好囉嗦喔!」秋霜故意撒嬌著。「我要趕你上床睡覺了!」
「再不噤菕A以後沒人管你、照顧你了。」秋結仔細凝望女兒,說出他一直要說的話。「霜兒,忘掉他吧!」
一語點中心事,秋霜驀然心頭一酸,眼淚就掉了下來。
「唉!哭一哭吧!你老不哭,爹真的很擔心。」秋結拍拍女兒的手背。
秋霜的淚珠一顆顆滴在桌上。「爹……我……」
秋結憐惜地望著女兒,慢慢地道: 「霜兒,他們是天,我們是地,天地是連不著的。不過呢,天上空空的沒什麼,可瞧這片土地,這麼肥沃!桃花紅,稻穀香,你不是都這麼唱嗎?人會走,也會死,但土地不會離開你。爹娘沒什麼給你,就只有這塊小小的土地,努力耕種就有收穫,這地上的寶藏是永遠也采收不完的。霜兒,你很富足,知道嗎?」
秋霜抬起頭,吸了吸鼻子,用力點頭。
「好孩子,你十八歲了,長大了,你是個好姑娘,讓爹很放心。」秋結憐愛地看她。「如果他懂得珍惜,他就會回來。」
「爹,別說這個了。」秋霜擦了淚水,笑道:「霜兒跟爹在一起就很知足。」
「好女兒,這幾個月來你也累壞了,今晚好好睡吧。」
秋結有女萬事足,他近來心疾老是發作,有些話一定要盡早說才是。
見秋霜進房歇息,他也很滿足地拉起棉被睡覺。
???
翌日,秋霜睡了一場好覺醒來,心裡充塞著溫馨感覺;父親難得和她說貼心話,昨夜一席話又讓她有了力量重新開始。
她先到廚房燒熱水,準備父親早起散步後的茶水。趁等水開的空檔,她照例到前頭為父親整理床鋪。
爹還在睡!
秋霜不敢吵到他,但又擔心他可能身體不舒服,遂上前探看。
父親睡得很熟,臉上表情安詳,只是……太安靜了。
「爹!」秋霜心頭一凝,全身發寒,握住了父親冰冷的手。
好不容易收止的淚水,再度滔滔不絕地奔流而出。
???
一個月後。
秋霜依然早起,穿衣梳頭,再到廚房燒壺熱水。
接著來回碧綠溪三趟,提水細細澆灌了青綠茂盛的菜圃。
水燒開了,秋霜泡了一杯甘甜的菊花茶,供奉到爹娘的靈位上。
該到山上巡視桃樹、看看爹娘了。
林花謝了,春日已盡,桃花落辦如紅雨飄落,為兩座緊緊相臨的土墳增添美麗的色彩。
爹和娘重聚了,再無病痛,她應該為他們高興的。
落花也圍繞著嬋娟的墓碑飛舞,果真像是天女散花呢!
秋霜忙了一個早上,她抹了汗水,坐在桃樹下,望看村裡的漠漠水田,目光又抬向遙遠的天邊。山下傳來嘈雜的人聲,熱鬧無比,秋霜仍坐著不動。大概是官差來貼告示了,她也不急著去看。然而馬蹄聲卻來到她的桃樹山下,她看到一個高大威武的戎裝軍官飛身下馬,快速向山頂跑來。
那身影由遠而近,她看清楚了,來人竟然是蕭辰!
「霜兒!」蕭辰看見清瘦的秋霜,心頭一絞。「我不知道老伯他……」
秋霜指向新墳。「爹知道你來看他,一定很欣慰。」
「可歎我不能為你分憂。」
蕭辰突然在墓碑前跪了下來,深深磕了三個響頭。
秋霜被他的動作嚇了一大跳。「大哥,你做什麼?霜兒擔不起你的大禮啊!」她說著便要跪下回禮。
蕭辰立即扶起了她,握住她的手。「霜兒,我一直把你的爹娘當做是我的父母,這點禮數是應該的。」
「大哥言重了。」那一身鎖裝讓蕭辰變成了一個陌生人,秋霜感到不安,掙開他的手,走開了好幾步。「大哥怎麼有空回來?」
她說了很客套的話,蕭辰知道她還避著他,心底一歎。
「五王爺奉旨查辦南方五省貪贓枉法情事,也順道宣旨免除秋水村開礦,撤除無理稅捐。他知道我熟知地方,所以要我跟他同行,暫時掛了五王爺侍衛的名義,方便行事。今天我就是代五王爺前來宣旨,平時是不穿這一身衣裳的。」
他是當官的人了。秋霜低下頭。
「五王爺也來了嗎?」
「他在縣城查辦金文樹。」蕭辰躊躇著。「我等一下就會回去。」
「喔!」秋霜有著說不出的失望,但她不動聲色。「你爹好嗎?」
「他很好,我叫阿晴和阿雷留在京師陪我爹。孩子每天唸書習武,也過得很好,他們很想你,私底下吵著要回來。」
「時間久了,就不想了。」秋霜淡淡笑著。「他們總會習慣新的生活。」
「霜兒,你跟我走!」蕭辰再也不忍見她一個人獨自過活。「我們也到京城一起過新生活!」
秋霜仍是微笑著。「大哥,你忘了嗎?霜兒在這裡有一座小山,一塊菜園,還有一間遮風避雨的小屋,這裡的生活很好。」
「可是你只有一個人啊!」
「不!有好多人在照顧我。這次爹的喪事,村裡的哥哥叔叔們都來幫忙,平日也有好多婆婆嬸嬸來看我,大家還等著我今年種的桃子呢!」
蕭辰望向樹梢,花已落,原來的花心長出小小的苞,再過幾個月就是結實秀秀的鮮嫩紅桃了。他深深明白,秋水村的人、事、物就是秋霜的生命。
「霜兒,你知道我必須回去……」
「大哥,不用擔心我,今天看到你,霜兒就很開心了。」秋霜臉上掛著柔和的笑容,她望見山下的人。「你還帶了人來?」
蕭辰失神地望著她,這才如夢初醒。「對了,我帶來一些糕餅和禮物,正請石頭兄幫忙分送。還有,我幫你帶來一箱書。」
「多謝大哥了,請他們到我屋裡喝杯茶吧。」
蕭辰不喜歡她這麼見外的態度,這不像他的霜兒。
把隨行的人請進屋裡,秋霜轉入了廚房。
蕭辰坐在飯桌前,想到過去六個人圍桌吃飯的熱鬧景象,如今只剩秋霜一人,她真的承受得住嗎?
他也走到廚房,見秋霜正在沖泡菊花茶,煙霧繚繞中,她眼裡彷彿閃著水光!
「霜兒!」蕭辰心痛不已。她果然是在掩飾,只因為她不要他掛心。
「啊!大哥!」秋霜手一歪,開水濺出了茶壺,她隨即笑道:「這柴濕,剛剛燒出白煙,嗆了我一頭一臉呢!」
他太瞭解她了,而愈是瞭解,他愈不能割捨那分愛戀。
「霜兒!」忍不住又喚了一聲。
「到前頭喝茶吧。」秋霜催促著他,頭又低垂下來,狠狠地、用力地把眼淚吞下。
她告訴自己,熬過了這刻便好,等他回去後,所有情思也雲淡風輕了。
???
但是秋霜熬不過來,這天夜裡,她又失眠了。
她大方地向蕭辰一行道別,避開了村人的探詢關心,忙著到溪邊洗冬衣,又拿掃帚從屋前掃到屋後,真到日暮黃昏,隨便吃了一塊糕,練了一會兒字,這才上床睡覺。
夜深人靜,她依然輾轉反側,於是她走出屋子,沿著碧綠溪散步。
不知不覺地,竟然走到蕭辰的屋子前。
三年多來,她來來去去,為他們送點心、理屋子,走得慣了,腳步自然而然來到門口前。
推開門,亮白的月光灑了進來,室內陳設如舊,只是人已去,情成空。
她坐到蕭辰的床邊,輕輕以手撫拭被面,再把臉埋進了棉被,試圖吸聞他所留下來的味道。
不可能留存味道了!就像他走了,就不再回來了!
淚水緩緩流下,濡濕了被面,她再也抑遏不住,抱著棉被失聲痛哭。
她一直單純地以為,她可以和蕭辰守著家園,共看碧綠溪的清澈晶瑩,歲歲年年,無憂無慮。可是,夢碎了,連爹娘也不在了,她可該怎麼辦?
父親過世,蕭辰離開,她不用再怕他們掛心,她終於可以用力地哭出聲,把所有的痛苦和傷心都嚎哭出來!
軟厚的棉被阻絕了她的哭聲,她更是狠命地哭,心底的洞太大,只有淚水才能填滿。
蕭辰久久癡立門邊,心痛如絞地看著她身子一抽一抽地顫動著。
眼欲濕,心欲碎,他輕悄悄地走進屋裡。
「霜兒!」他輕柔地撫向她的背,怕驚嚇了她。
秋霜繼續痛哭。是她哭得神智昏迷吧,大哥怎麼會叫她呢?
「霜兒!」蕭辰心疼地摟過她的身軀。「大哥回來了。」
她永遠記得他的溫暖懷抱,她不可置信地抬起頭來,淚水又是串串落下。怎麼可能?他怎麼可能回來?
「我走不了。」不再有冰冷的鐺甲阻絕他們,他眼裡也有淚,再以指腹柔柔地拭著她的淚。「每離開秋水村一步,我的心就痛一下,我沒有辦法再走,所以……我回來了。」
她的心在悸動,淚水收不住了,像天上的雨,綿綿無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