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鈴。」他按住她的肩膀。「我想要妳知道,作夢只是反應某種心情。就像妳偶爾會夢見考試,怕被老師當掉,好像回到學生時代的緊張心情;或者妳也可能夢見小時候被大人罵了,會難過,也會哭,一旦醒來,原來都過去了。」
「呵!好累,你別繞口令了,我想睡了。」伍憶鈴打個大呵欠,肩頭輕輕掙開他的手掌,笑說:「明天我幫你訂機票,想辦法以最快的速度送你到美國,讓你們夫妻早日見面,早點團圓,到時候可別忘了包份謝禮給我這個紅娘喔。對了,我還要在你的喜宴收紅包哩。」
她滔滔不絕地說著他的「喜事」,葉海旭聽了,只覺得更心疼。
「憶鈴,今天……還有那天晚上,我很對不起。」
「不就是意外嗎?忘了,忘了,晚安啦!」她輕描淡寫,反應出乎意外地平靜,彷彿之前的激烈爭吵不曾發生,更不留下痕跡。
看著她走進對門的屋子,關上鐵門,葉海旭目光緊緊盯住鐵門,彷彿想透視門後,看看愛哭的她是否在偷哭了。
門的另一邊,伍憶鈴痛苦地抱住肚子,彎腰蹲了下來。
好痛!好痛!痛得眼淚爬滿了臉頰,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她早就生理痛了,那幾口冰啤酒灌下肚,刺激得她更加絞痛不堪;而她的心,也在一句句強顏歡笑中,絞成一塊塊碎片了。
冬日早晨,灰濛濛、暗沉沉,空氣冷得像是結了冰。
「阿福,吃早餐喔。」伍憶鈴縫在院子門前,將手裡的一包狗食倒在盤子上,再招手叫吉娃娃前來。
阿福搖著尾巴,興奮地繞著她打轉,在盤子嗅了嗅,汪汪幾聲,馬上舔食起來。
「阿福,我們以後做好朋友,你可不要再追我了。」伍憶鈴拍拍阿福的頭。「唉!我實在被你追怕了,每天至少跑上一百公尺以上,這樣減肥是不錯啦,可是天天被那個姓葉的恥笑,好氣人喔,唉!不過以後也沒機會被他笑了。」
她神色黯然,哀聲歎氣,無神地盯住灰色的柏油路面。
奔馳車停在她前面,她沒有抬頭,知道是郝山自強把車子開了過來。
「我同學呢?」郝自強下了車,也在她身邊蹲下來。
「他在裡面,說要整理一些資料。你去叫他吧,該去機場了。」
「傻妹妹呵!三言兩語就把我同學趕到美國去。」郝自強輕歎一聲。
「喂,郝自強大哥,我什麼時候變成你妹妹了?」
「唉!!同是天涯淪落人啊!我們是患難兩兄妹,我追老婆追不到,妳喜歡的人又要遠渡重洋……」
「那我們兩個送作堆好了。」伍憶鈴心不在焉地掰著狗餅乾。
「妹妹,妳聽著。」郝自強笑嘻嘻地陪她掰餅乾。「朋友妻,不可欺。我同學可是千拜託、萬叮嚀,要我照顧妳,我不能乘虛而入……」
「你再胡說八道,我就立刻辭職。」
可是這招最有效!郝自強摸摸鼻子,很安分地閉了嘴。
伍憶鈴站起身,冷不防和後面一堵肉牆撞了滿懷。
葉海旭扶住她。「小心。」
「祝你一路順風。」她沒有抬頭,視線移到地上的大旅行箱。
「妳要我簽名的單據都簽好了,放在妳桌上。」他語重心長地說。「我不在的時候,公司就拜託妳和自強了。」
「放心啦,我不會把旭強弄倒的。」她說著就要走進屋子。
「憶鈴!」他喚住她。看不見那雙明亮的大眼,只得盯住那長長的睫毛。「注意身體,該吃藥的時候就吃藥……自己一個人敢去看醫生吧?」
「沒問題啦。」
「那……保重。」
「喂,同學,十八相送啊﹖﹗」郝自強靠在車門上,指指手錶。
要走了,伍憶鈴下定決心,抬起頭看即將離去的人,再從口袋摸出一個東西,露出淺淺的微笑。「別抽煙了,想抽煙的時候,就嚼嚼它吧。」
一條口香糖。葉海旭也笑了,接過她的禮物,肯定地說:「我會戒煙。」
她點點頭,想笑,嘴角卻翹不上去。她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很難看,忙低了頭,慌慌張張進屋,準備鎮守辦公室。
坐在座位上,她呆楞地聽著外面的開車門聲、關車門聲、漸去漸遠的引擎聲,直到聽不見任何聲音,心情彷彿落了空,空空蕩蕩的,再也探不著底。
在那很深很深的山谷底,傳出了幽幽緲緲的歌聲,清脆、甜美、純真,連綿不絕,小孩子的童稚嗓音正在唱一首好聽的歌曲。
她轉頭一看,原來是小型音響傳來的歌聲,是葉海旭打開的吧?
桌子正中央擺著一張紙,上頭是葉海旭洋洋灑灑的鋼筆字跡:
芒草香,芒草長,
秋神悄悄過你身旁,
不回頭,不回頭,秋神他不回頭。
秋風起,陣陣秋風吹散芒草棉花般--棉花般花蕊。
看呀!一片片芒草花蕊隨風飄落地,多淒迷,
芒草呀,趁你身上花蕊沒有掉盡的時候,
請你跟我一起走,請你跟我一起走。
看呀!晚霞滿天靜悄悄的,
夕陽也將沉落西山,
夕陽落西山……
伍憶鈴聽出來了,錄音帶反覆播放的就是這首「芒草香」,那是他刻意錄的帶子,他要她傾聽。
她是芒草,他是秋神,秋神他不回頭;走了,走了,不回頭。
心靈邂逅於滿山芒草翻飛時,那是他們的共同記憶。如今芒草花謝,曾經有過的些許悸動,就像那芒草花蕊,早已隨風飄落,不回頭呀!不回頭!
臭葉海旭,人都去美國找老婆了,還留這首歌來「安慰」她,什麼跟什麼嘛!他以為她「安慰」、「鼓勵」了他,他也禮尚往來嗎?
嗚嗚,她從來就不會當別人的愛情顧問,她只是要他快樂,不要像顆悶葫蘆,不要困在過去的記憶裡,她要他過得好啊……
嗚,伍憶鈴,妳是傻女人,傻妹妹啊!
大滴大滴的淚水掉落,暈染了滿紙的鋼筆字,她的感情全困在這張芒草香的歌詞裡了。
第八章
洛杉磯的二月天,微冷,舒適,乾燥,雲朵在空中追逐,不時讓太陽露個臉,篩落一地的溫暖日光。
葉海旭由姊夫送到目的地,站在這棟典型的美式住宅門前。
聯絡上夢如的那一刻,雙方都沒有訝異,彷彿這是一個必然的會面;而對於她再婚之事,他更沒有驚奇,因為夢如是需要愛情呵護的女人。
按了門鈐,一個高大的金髮碧眼老外打開門,熱情地與他握手。「葉?夢如在等你了,我是她的丈夫Joe。蜜蜜,來叫叔叔。」
一個兩歲小女孩躲在Joe後面,怯怯地叫了一聲:「叔叔。」
葉海旭蹲下來,摸摸蜜蜜的直亮黑髮;她像極了十八歲還帶著稚氣的夢如,輪廓則是典型的中西合壁洋娃娃,真是一個美人胚子。
「蜜蜜,給妳。」他將一個賽中國服的布娃娃放在她的懷裡。
「謝謝叔叔。」蜜蜜親了他的臉頰,抱著娃娃,開心地往屋子跑。「媽咪,媽咪!Baby!Mybaby!」
張夢如捧著咖啡壺和點心,從廚房走進客廳,微笑說:「蜜蜜,娃娃好漂亮,有沒有和叔叔說謝謝?來,幫媽咪擺碟子。」
蜜蜜跑到茶几邊,有模有樣地娜娜點心盤子。
「海旭!」張夢如的目光終於和葉海旭接觸。
多年不見,她變得成熟美麗,眼神不復當年的幽黯,而是充滿幸福的光采。
「夢如,好久不見了。」這一聲叫喚,有太多的情緒。
Joe抱起蜜蜜,輕樓著張夢如的腰,和她甜蜜地親個嘴。「夢如、葉,你們慢慢聊,我帶蜜蜜去院子散步。蜜蜜,親親媽咪。」
好不容易,這家人親來親去,父女倆終於出去散步。張夢如請葉海旭坐了下來,笑說:「美國人就是這樣。」
「妳很幸福。」
「你呢?」她為他倒了一杯咖啡。
「我?」葉海旭微露苦笑,這也是他想要尋求的答案。「我和郝自強開了一家貿易公司,這些年做的還不錯。」
「葉家的事,我聽你媽媽說了。」張夢如端著咖啡,神情變得遙遠迷離。「沒想到我離開後,又發生了這麼多事,也幸好我離開了,否則我更會承受不住。」
她舉起左手喝咖啡,翠綠的玉鐲微微滑下,手腕內側露出幾條很淡的痕跡,葉海旭清清楚楚記得,那是她第一次自殺留下的疤痕。
意識到他的注視,張夢如仍是帶著那抹自在的微笑。「海旭,不喝咖啡?我記得你最愛曼特寧口味。」
葉海旭喝了一口,滋味出乎他意外的苦,他很難想像,以前竟是如此喜歡這個口味。「那幾年我失眠得很厲害,咖啡很少喝了。」
「很多事,都過去了。」張夢如放下咖啡杯。「離開你,其實並沒有解決問題,我的憂鬱症愈來愈嚴重,幸好遇到了Joe,他教了我很多。」
「聽說Joe是心理醫生,他中文講的很好。」
提到Joe,張夢如不覺綻露幸福的笑容,眼神十分溫柔。「他呀,總說他上輩子是中國和尚,所以對東方文化特別有興趣,學中文、學書法、學氣功、學禪、學佛,再跟他的專長融會貫通,自成一派的心靈治療方法。能夠遇到他,也許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緣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