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不定妳是和尚上輩子偷偷喜歡的大小姐,所以他還俗來迫妳了。」葉海旭由衷欣賞她的幸福之美,那是他不曾給予的。
「海旭!」張夢如略帶驚喜,又有些感歎。「好久沒聽你開玩笑了。」
「我總是說傷害妳的話……」
「海旭,沒有傷害了。」
一句話,似重錘,似和風,震撼了他的心,也撫慰了他的心。
眼眶欲濕,他抬眼注目張夢如,那是他曾經深愛的人,也是他傷害最深的人。
「海旭,我知道你來的自的。」張夢如也是眼中帶淚。「要說傷害,我何嘗不是傷害你更深?你是那麼愛我,那麼耐心對待我,是我嬌生慣養,要求你太多……那幾年的治療,是Joe教導我重新看見你的愛……慢慢的,我不恨你了,慢慢的,我學會再愛別人……」
幾句話,道盡她幾年來的心路歷程,個中又有多少淚水和掙扎啊。
葉海旭終於說出了梗在心頭的話:「夢如,我對不起妳。」
「我接受你的道歉。」張夢如淚水滑下,笑容依然甜美。「在我心中,我早就原諒你了,我還怕你不能原諒我的任性呢。」
葉海旭搖搖頭,也想笑,卻感覺眼淚在眼眶打轉。
張夢如拿起一本小冊子,遞給了他。「我們有過很美好的回憶,幸好這張相片沒被我剪掉,我看一次,就哭一次,直到有一天不哭了,換上感謝的心情,我這才完完全全走出來了。」
那是一個碎花布面小冊,葉海旭打開來,原來埋頭是一個相框。
照片中的他很年輕,頭髮略短,膚色黝黑,臉上帶著開朗滿足的笑容,雙手懷抱著一個好小好小、瞇眼睡覺的粉嫩小嬰兒。
他什麼時候拍了這張照片呢?他的記憶早已被張夢如剪碎,如今望著這張舊照,小嬰兒溫軟的感覺又回到他懷裡了。
曾經,他是那麼實實在在地抱著自己的兒子,以為自己擁有了全世界,以為所有問題迎刃而解,以為從此乘風破浪,一帆風順!
年輕得傻!年輕得狂啊!他根本不懂什麼是風,什麼是雨,是他自己親手毀了方向舵,就讓暴風雨輕易奪走他的幸福!
他再也無法克制,先是掉淚,再輕聲啜泣,繼而嚎啕大哭。
哭吧,哭吧,學學愛哭的憶鈴,想哭就哭,不壓抑,也不逃避了。
他的生命電影被放映出來,一幕又一幕:他和夢如攜手走在校園裡……畢業典禮當天的熱鬧婚禮……他當兵休假回家,夢如哭泣訴說她的孤單……他初聞夢如懷孕的狂喜……夢如害喜,哭著打電話找他,他演習回來疲累不堪,只能隨意敷衍……夢如生了,他在海邊實彈射擊,來不及趕回去……第一眼看見兒子,他感動歡欣,卻忽視了夢如產後的虛弱……兒子悴逝,他狠狠地指責悲傷的夢如:妳恨我不能陪妳,所以害死孩子來報復我嗎?
夢如崩潰了,她以自殺來反駁。
夢如救回來了,他後悔自責,但他還是要履行當兵的義務;夫妻分離,她也封閉起自己,陷入深深的憂傷中。
他終於退伍,隨之又投入更繁忙的家族事業,夢如更憂傷了,每夜每夜,她就是睜著一雙空洞的眼睛,無語地等他歸來。
她剪碎他所有的衣服、書本、資料、照片,只留下那幅最大的結婚照,嘲笑他們童話式的婚姻。
他心力交瘁,幾度帶她看過精神科之後,他出去買醉,徹夜不歸。
她吞掉所有的藥物,他回來時,她已陷入昏迷。
夢如又被救回來了,她移民美國的父母趕來,丟給他一張離婚協議書,逼他簽名,到戶政事務所辦好手續後,他們立刻帶夢如回美國。
他的生命電影也變成黑暗……
心中那塊巨石被淚水沖擊,轟地爆開,堵在心底的悲歡離合也瞬間湧出,是愛戀,是傷痛,是懊悔,是苦恨……糾糾結結,全在此刻隨記憶的洪水席捲而來,打得他站立不穩,一再跌倒。
年輕無罪,他只是任性而為,未曾歷練,不懂修飾,怎知成長的代價竟是如此巨大﹖﹗
如果叫他再來一次,他會重新規畫人生,更願意付出加倍的耐心和愛心,只是,時光不能回頭,兩人的生命巨輪各自轉往不同的方向,夢如遇上寵愛她的Joe,而他也撞見喚醒他全身能量的憶鈴。
淚水帶走幽暗,洗清心靈的鬱結,痛苦的過去也漸流漸遠。
曾有的結合不是錯誤,那是他和夢如必走的過程,只有移開亂石,彎過路障,爬上高峰,才能看到遠方最美的日出。
淚水已止,他合起照片,心中巨石蕩然無存,心情是無比的輕快。
「叔叔,擦擦。」一塊小毛巾遞到他面前。
葉海旭抬起臉,看到一張清純甜美的小臉。
「蜜蜜,謝謝。」他微笑接過毛巾,擦了擦臉。
「叔叔,不哭,蜜蜜親親。」小蜜蜜販起腳尖-抱住他的脖子,小嘴用力在他臉上啵一下。
他感受到軟膩的溫馨,疼惜地揉揉小蜜蜜的頭髮。
「海旭,喝杯熱牛奶。」張夢如送來一杯牛奶,輕輕握住他的手。
「謝謝。」他也回握她的手,不是愛戀,而是感恩與釋懷。
「葉,我們蜜蜜很漂亮,給你當老婆好不好?」Joe爽朗大笑,走過來拍拍他的肩頭,順便又親吻了親愛的老婆和女兒。
「我有喜歡的人了。」
「海旭,真好!」張夢如抱起蜜蜜,和Joe並肩坐到他對面的沙發,一家三口洋溢著幸福的笑容,同時也是真誠地為他祝福。
「Joe,謝謝你。」葉海旭沒忘記向最該感謝的人致意。這個前世不知在哪裡修行的和尚確實功力深厚,他還得跟這位「高僧」多多學習才是。
他還要再愛一次,這次,他不會走回頭路,而將全心全力迎向他的陽光。
Joe彷彿看出他的心思,舉起右拳,用力一振。
「葉,加油!」
「爹地,加油!叔叔,加油﹗」小蜜蜜有樣學樣,嬌滴滴地喊著。
「蜜蜜也加油,快快長大,爹地愛妳。夢如,我也愛妳。」Joe低頭親了女兒的額頭,再跟老婆親個嘴兒。
真受不了這家人,不知道一天要親掉多少口水,他們總是那麼相親相愛,毫無保留地在言行之間流露出來,無關國情,也無關乎個性。
有愛就要說出來﹗葉海旭喝下牛奶,似乎嘗到熱情吻他的憶鈴的味道。
彼此有愛,不是嗎?
他摸到口袋中那包口香糖,流過淚水的眼眸有了光芒,唇畔笑意也化成了暖融融的冬陽。
好冷!好痛!嗚嗚,阿母啊,我快死掉了……
伍憶鈴不知身在何處,意識很沉,視線模糊,想醒卻是醒不過來,只覺得肚子刺痛,全身發冷,隱隱約約看到一個穿綠色手術衣的護士,拿了一條熱毯子蓋在她的身上,然後,她又睡著了。
她躺著,好像有人推她前進,進入了電梯。上升,上升,到天堂嗎……不再那麼冷了,身邊有一些聲音,有點吵耶。
「憶鈴,醒了嗎?可以自己爬上床嗎?」親切的護士在喚她。
「嗚……」
「阿鈴,會不會很難過?」那是媽媽的聲音。
「嗚嗚……」
「沒辦法,我先吊好點滴。」護土又說話了。「伯母,我們一起拉床單,我喊一二三,一起把她移到病床上,小心不要摔到她。」
「我爬……」她最怕死了,她不要她們摔她。似乎看到身旁一張床,她屁股一挪,爬呀爬就爬了上去。
「她麻藥還沒退完……」
護士好像在跟媽媽交代什麼事情,她聽不進去,記憶慢慢恢復了。對了,她來醫院做腹腔鏡手術,治療她的子宮內膜異位症。醫生將她全身麻醉,在閉眼的那一剎那,她好怕會死掉,怕再也醒不過來……
女人真的好辛苦,她為何要受這些苦呀?每個月痛一次,現在又來這邊挨一次痛,她到底要痛到什麼時候才能解脫啊?
她也不要生小孩了,反正沒有人跟她生。先是那個死豬頭棄她而去,後來是跑去找老婆的葉海旭,即使她想愛他,又怎能說得出口?她每天聽「芒草香」,眼睛就開始下雨,把她一雙大眼睛都哭小了。
嗚嗚,她好苦,心好痛,當女人好辛苦,愛上葉海旭更辛苦呀!
「憶鈴,憶鈴,別哭呵。」葉海旭在喊她。
葉海旭﹖﹗她迷迷糊糊睜開眼,好像看到他那頭自然卷的頭髮。不!她一定還在麻醉中,她作夢了。
「憶鈴,很痛是不是?」
「嗚……痛……痛啊……」
「為什麼心痛?哪邊不舒服?」他以指腹輕柔地為她拭淚。
太溫柔了,這個人一定是葉海旭的幻象,說出來也無所謂了。
「我愛你,你知不知道啊?」
「憶鈴,我知道。」他緊緊握住她的右手掌。
「不要碰到打點滴的針頭啦,針如果斷掉,我就死掉了。」她哇哇嚷著,手指卻握緊了那溫熱的大掌。「不過,我在作夢,應該死不掉……」